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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「小祖宗!你就聽我的勸行不行;不吃不喝,又累又急,弄出點病來,怎麼得了?」震二奶奶又換了哄他的口氣,「乖,朱媽預備了我最愛吃的薺菜蝦仁爛麵餅,你就算陪我。」

  芹官這才不語。擺上飯來,匆匆吃罷;震二奶奶正待回自己院子裏歇一歇再來,只見秋月匆匆走了來說:「老太太醒了,找太太、二奶奶。」

  「喔!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太太這會兒怎麼樣?」

  原來馬夫人果然中了寒,有些發燒;正服了一碗神麯靠在秋月床上養息,「好一點兒了。」秋月答說:「我想不要緊。」

  「我呢?」曹震問妻子:「要不要進去?」

  震二奶奶略想一想說:「你跟芹官都來好了,聽老太太說些甚麼?」

  於是曹震夫婦和芹官都到了病榻前面,除了馬夫人就只有一個秋月,其餘的人包括錦兒、春雨在內,都悄悄站在門簾外面。鄒姨娘、季姨娘,與總管嬤嬤,則在夏雲、冬雲所住的下房中聽消息。

  「秋月,扶我坐起來!」曹老太太用微弱的聲音說。

  「老太太坐一坐,還是躺著吧!」震二奶奶一面跟秋月上前照料,一面說道:「人剛醒過來,不宜勞動;有話過兩天慢慢兒說。」

  「不!趁我還有口氣,早早把該交代的話,都交代了,心裏反倒舒服。」

  這話也不錯;馬夫人便說:「老太太慢慢兒說,千萬別累著。」

  曹老太太閉一閉眼,復又睜開,看著曹震問說:「你給你四叔寫信,別提我的病;他在京裏也夠煩的。」

  「是!等老太太完全復原了,我再告訴四叔。」

  「只怕沒有復原的日子了!」

  聽得這句話,無不心酸;紅了眼圈的秋月強笑道:「老太太也真是!大家剛透過一口氣來,何苦又說這種話!」

  「你們也別難過,人總有那麼一天。」曹老太太停了一下說:「我最不放心的是芹官!」

  一聽這話,曹震便在芹官身後推了一把;正在抹眼淚的芹官,只得裝笑容,上前說道:「老太太別為我操心。我跟朱先生說過了,開年我跟他學八股;大後年己酉,我就可以考舉人了。」

  「你有這個志氣,我的口眼就閉了。」曹老太太從震二奶奶看到馬夫人;再看到曹震;最後將視線落在秋月身上,怔怔地看著,讓秋月感到極大的威脅。

  「幹嘛呀!」秋月窘笑道:「老太太瞅著我。」

  「我也不是不放心芹官,實在說,是捨不得芹官。」曹老太太的視從秋月移到馬夫人臉上,「芹官是你生的;可是我得說句私話,我總覺我跟芹官,比你們母子還親——」

  「原是嘛!」馬夫人打斷她的話說,「我不過生了他一場,老太太把心血都擱在芹官身上,當然比我更親。芹官自己也是對老太太比我更親熱。」

  「就因為這樣子,我更捨不得。我還有點兒私心,要趁早說出來;如果你們不願意,也老實跟我說。」

  「沒有誰不願意,老太太就請說吧!」

  「我一直在想,熬到芹官幾時娶親了,孫媳婦是我親挑的;那就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日子。如今看來是不行了;不過我還不死心,我要找一個人替我料理,就像我親自挑選一樣。這個人——」曹老太太徐徐轉眼,看著秋月。

  秋月陡覺雙肩沉重不勝;心想這跟「託孤」差不多,何能勝任?因而開口說道:「老太太——」

  剛說得三個字;馬夫人搶在前說道:「我知道老太太的意思。秋月伺候老太太這麼多年,老太太喜歡甚麼,討厭甚麼,只有秋月最清楚。將來芹官娶誰,我一定讓秋月代老太太來挑。」

  話說得非常懇切;曹老太太臉上浮起笑容,眼睛也似乎亮得多了,於是震二奶奶湊趣地說:「秋月的眼光本來就高人一等;老太太託付的人,真是找對了!」

  「這件事我想了不少日子了。」曹老太太說,「秋月,我那次特為交給你的那把鑰匙呢?」

  「在這裏。老太太不是交代我隨身帶著,片刻不離嗎?」說著,探手入懷,摸索了半天,才取出一把鑰匙,已磨得晶光閃亮了。

  「這把鑰匙開一隻箱子;那隻箱子是我給芹官、棠官娶親的聘禮;我給孫媳婦的見面禮都在裏面了。此外一切花費,大概都不用你們再費心。這把鑰匙,」曹老太太停了一下,鼓勁加重語氣,「我只交給秋月一個人。」

  「老太太——」

  「別多說!」曹老太太截斷了秋月的話;轉眼看著芹官問:「你聽明白我的話沒有?」

  「聽明白了。」

  「你懂我的意思不懂?」

  芹官想了一會答說:「我懂了。將來秋月的話,我就只當是老太太的交代;她怎麼說,我怎麼聽就是了。」

  「對了。」曹老太太欣慰地說,「就是這話。」

  「好了!」震二奶奶接口說道:「老太太把心裏的話,交代清楚,該息著了。有香梗米的粥湯,喝一點兒吧!」

  「是的,喝了粥湯就息著吧!」馬夫人向曹震使個眼色,「老太太很累了,絕不能再多說話了。」

  曹震點點頭,悄悄退了出去;不久,震二奶奶也跟了出來,向曹震輕聲說道:「你先回去;我等老太太吃完粥、睡安穩了就回來。」接著又交代錦兒:「如今不要緊了,太太暫且不必搬過來;何謹更用不著在這裏伺候。不過,值班照常;錦兒你留下來接秋月。春雨回去早點睡;明兒卯時接錦兒的班。芹官,回頭我叫人送回去。」

  「是!」春雨本想等芹官一起回雙芝仙館;由於震二奶奶已有安排,只好一個人先走。到得雙芝仙館,向三多跟小丫頭說了曹老太太的病情,又派三多等門,交代坐夜的老媽子到五更來喚醒她,隨即便上床了。

  頭一著枕,心事起伏;第一個想到的是秋月。她真沒有想到,曹老太太對秋月會如此信任;看起來以後還真得好好籠絡秋月。不過以前是「姊妹」的情誼;如今她大權在握,會不會再像往常那樣,毫無架子,這話就很難說了。

  既而想到震二奶奶。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,其情難堪;曹老太太交那把鑰匙時,彷彿附帶著一句話:如果震二奶奶跟妳要這把鑰匙,妳可不能給她。然則震二奶奶能容忍嗎?不能,絕不能!她一定會想盡辦法,將秋月手裏的那把鑰匙奪過來。不過,只要曹老太太在世,決無風波。

  再又想到「四老爺」;想到季姨娘,一直因為有曹老太太在上面籠罩著,凡事不言。倘或曹老太太撒手西歸,「四老爺」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;季姨娘就一定會攛掇他起來爭權——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似有不共戴天之仇;到那時候一定站在秋月那邊,鬥震二奶奶,鬥到這個家四分五裂,敗落為止。

  這樣想著,何能安然入夢;但以明天要早起,而且必須有精神才能細心照料病人,所以盡力收攝心神,以便入夢。

  總算睡著了,但不久就醒了;醒而後睡,睡而復醒,芹官回來,三多服侍他上床,朦朦朧朧地都在心裏。

  就這樣半睡半醒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;突然聽得「鐺」地一聲,醒來自問:這是甚麼聲音?

  又是「鐺」地一聲,才想起這是雲板。頓時眼前金星亂爆,渾身冷汗淋漓——喪鐘響了!她在心裏說:這個家就快四分五裂了!

  (高陽紅樓夢斷第三部《五陵遊》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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