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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梅生沒有娶親是她知道的;因又問說:「那麼,你是光棍一個人;還是有兄弟一起住?」

  「光棍一個人。」

  小蓮不作聲;低著頭想了一會,突然抬眼問道:「你住在那裏?」

  「我住在督院西街,毗盧寺左首巷子裏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你走吧,明天我來看你。」

  這才是真正的驚異,梅生頓時心猿意馬,萬念奔騰,只嘴角含笑,怔怔地看著她,恰如生來不慧的傻子。

  「你沒有聽見我的話?」

  「聽見,聽見!」梅生如夢方醒似地,「你明天甚麼時候來?」

  「上午。」

  「好!我等你。」梅生走了兩步,忽又站住了細想,還有甚麼話要交代的。

  「你怎麼不走?」

  「我在想,有沒有漏掉的話要跟你說。」

  「漏掉也不要緊!等我明天去了,有多少話不能說?」

  「是,是!」梅生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,「我竟沒有轉過這個念頭來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梅生等在巷口;到得辰牌時分,看到青帕包頭的小蓮,步行而來。急忙迎了上去;路上不便交談,也不便並肩同行,梅生在前頭領路,進了大門,小蓮將包頭取了下來,先打量房屋。

  從外面的圍牆看,便知梅生所住的房子,規模甚大;當然,這不會是他的產業,無非分租一兩間而已。此時才發現他住的竟是一個院落,一明兩暗三間屋,還帶一個廂房。走廊盡頭有一道門,已經封閉;所以這座院落是獨立的門戶。

  進入堂屋,才知道右面一間打通了成了一座大廳;左面一間垂著門簾,想來是梅生的臥室。再看廳上,沒有甚麼陳設,卻有好些可摺疊的椅子,越發不解了。

  「你一個人住?」

  「是的。」梅生點點頭。

  「廂房呢?」

  「廂房做了廚房。不過不大用。」

  「怎麼?還特為弄一間廚房?莫非你還用了廚子?」

  這當然有點開玩笑的意味在內,梅生唯有報以尷尬的笑容。

  「你光棍一個人,用得著廚房;還用得著這麼一間大廳?」小蓮一雙炯炯清眸,逼視著問。

  梅生沒有想到,小蓮一來,會看到他的底蘊;心裏在想,如果說一句假話,小蓮就不會再來第二趟。考慮了一下,決定一切都不瞞她。

  「我一個人本來也用不著住好幾間房;有些朋友有時候要找個場合消遣消遣,所以我弄了這個地方。一個月玩一兩場,開銷就都有了。」

  「原來你是抽頭聚賭!」

  話太率直,梅生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;卻不能不承認,「沒法子!」他說。

  「甚麼叫沒法子?我看是沒出息!」小蓮忽然轉過臉去,搖著手說:「我不該這麼說話;其實,於我——」她又把話嚥住了。

  梅生這時候才完全明白,她是打好了主意來的;心頭一陣狂喜,急忙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說:「我承認我沒出息;現在我請問你,你要我怎麼樣才算有出息?」

  小蓮轉臉來問:「你家從前幹甚麼行當。」

  「做買賣。」梅生答說,「我家的那爿布店,八十年的老字號;到了我手裏才敗光的。」

  「敗光不要緊!只要你肯上進。做買賣是清白身家,也能趕得了考,也能做得了官。」

  梅生心裏一跳!「你要我趕考?那,那——」他囁嚅著說,「好像太抬舉我了。」

  「那麼,你做官會不會?」

  「那要看甚麼官?」梅生答說,「譬如關卡上收稅的官,我自然會做。」

  「那你就做關卡上收稅的官!不過,你要答應我兩件事,第一件戒賭;第二件用功。用功不過是要你讀書、練練字、打打算盤。」

  「一句話!」

  「還有,你那班狐群狗黨的朋友,要斷絕往來。」

  「這不可一概而論。」梅生答說,「也有些規規矩矩的朋友。」

  「規規矩矩,還要有點身分的朋友,自然可以往來。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;你要懂這個道理。」

  原來小蓮的想法是,那怕「未入流」總也是朝廷的命官,梅生便是「老爺」;她就是「官太太」。那時如果還有低三下四,叫人為「老爺」的朋友,豈不辱沒了身分?

  梅生已看出她的意思,心裏卻有些為難;因為他也是講義的人,尚未富貴,已忘卻貧賤之交,會令人齒冷。因而躊躇著,不知怎麼樣去表示態度。

  「你一定要替我爭一口氣!」小蓮加重了語氣說,「如果你願意娶我,你一定要依我。」

  「如果你願意娶我」七字,重重地擊撞在梅生心坎上,他一遍一遍地默唸著;有種無可言喻的咀嚼不盡的滋味。

  「你說一句啊!」小蓮眉一揚,催促著說。

  「喔,」梅生定定神說,「我當然願意娶你;就怕我配不上。」

  「倘或你不替我爭口氣,就是配不上我;不是甚麼別的配不上,你的志向配不上我。」

  「沒有這話,我又何嘗不想往上爬。」梅生突然說道:「小蓮,我們搬到別處去好不好?」

  「搬到那裏?」

  「隨便那裏,只要不在南京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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