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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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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人在南京城。等我找好了地方,自然會來告訴舅舅;而且我也還要寫信給我爹爹。」 「小蓮,」邵二順很緩和地說,「你也別鬧脾氣。當初是我把你接了來的;自然還是我送你回去,才算對你爹有個交待。」 「哼!」小蓮冷笑,「只怕是對震二奶奶有個交待。他們能攆我出曹家,可不能攆我出南京。」略停一下又說:「其實,要攆我出南京也容易,拿張片子把我送到江寧縣,押解回杭州。不就二十兩銀子都不用花了嗎?」 「你也別那麼說!」邵二順的老婆插進來說,「好端端地,人家為甚麼要攆你,總是你有讓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。」 「那是甚麼?倒請舅媽說給我聽聽。河水不犯井水,為甚麼容不得我?我看——,」小蓮終於還是忍不住要說:「只怕不是曹家,另外有人容不得我。」 「那是誰?」邵二順的老婆認為小蓮指的就是她,所以大聲吼道:「你倒說是誰容不得你?是你舅舅,還是我?」 小蓮亦頗悔明知不妥而失言,便強辯著說:「我沒有說舅舅和舅媽。」 「那麼是誰呢?只有曹家容不得你;你說不是曹家,當然是我跟你舅舅囉!」邵二順的老婆越說越氣:「不行!你得把話說明白了,請街坊來評評理。」 「好了,好了!」邵二順從中解勸,「何必鬧得左鄰右舍不安;還讓人看笑話。」 「誰在鬧!」邵二順的老婆,覺得丈夫偏袒小蓮,不覺遷怒,「是我嗎?你幫你外甥女兒好了;我回娘家!」說著,衝進臥房,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。 「你看,你看!」邵二順只是頓足,「鬧成這個樣子,有甚麼意思?」 小蓮也很煩,低頭不語。在心裏盤算了半天說道:「舅舅,我明天就走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我是提得起,放得下的。」 「我不懂你的話,甚麼提得起,放得下?」 小蓮無以為答。她是指對芹官的一段情;這話要說出來,真會讓人當笑話。但是,她也很困惑,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,就沒有提一句為甚麼不惜賞賜要把她送走的緣故? 因此她問:「舅舅,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麼說的?」 「她說女大不中留;既然小蓮不肯嫁人,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。」 「就是這麼兩句話?」 「大致就是這樣。」 小蓮暗暗嘆口氣,她舅舅老實無用,連人家的話都沒有聽清楚,那就更不必多說了;慢慢移步,預備回自己屋裏去想心事。 「你別走啊?話還沒有說完呢?」邵二順阻攔她說,「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,你說明天就走,是不是回杭州?」 小蓮遲疑了好一會才說:「不是!」 「那麼是到那裏去呢?」 「我——,」她知道不說明,決無了局,便實說道:「我暫時住到法藏庵去。」 邵二順大駭,「怎麼?」他問,「你預備絞了頭髮當姑子去?」 「那有這麼容易?能讓你削髮就削髮。」 「那麼,你是幹甚麼去呢?」邵二順又問:「人家肯收容你嗎?」 「人家還巴不得我住到那裏去呢!」小蓮驕傲地說。 這時邵二順的老婆又出來了,她是聽見小蓮要住庵,覺得是件很新鮮的事,所以收住眼淚,悄悄出來坐下,細聽究竟。 「我倒不信,法藏庵又不是甚麼有廟產、有香火的庵,能供養得你起?而且,還巴不得你去住,倒是甚麼地方少你不得?」 「我說了,舅舅就明白了——」小蓮講了要助悟緣做觀音誕辰佛會的因由;接下來又說:「答應了人家的事,不能不算。而且這是菩薩面上的事,也是一場功德。」 「說不定悟緣還在菩薩面前禱告過的呢?」邵二順的老婆因為小蓮有了出路;同時也希冀著震二奶奶給小蓮的東西,所以盡棄前嫌,自己來搭了腔。 這下倒是提醒了小蓮,立即接口說道:「悟緣師太禱告過沒有,我可不知道;不過,我自己是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許了願的,一定為這場佛事盡心。這個願如果不完,菩薩會生氣。請舅舅明天再去一趟,跟震二奶奶說,明年二月底我再走。」 「這——」邵二順躊躇說,「這怕辦不到。」 「那就沒法子了。」小蓮自以為找到了極有力的藉口,有恃無恐,很輕鬆地說,「除非震二奶奶說一句,有罪過都是她的。不然,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閒事。反正,我也沒有拿她的東西。」 邵二順想了一下說:「那就得把銀子跟東西都還給人家。」 「那是幹甚麼?」邵二順的老婆說,「震二奶奶已經給了,那裏還肯收回?反正小蓮遲早要走的;你把銀子跟東西送了回去,人家還當不肯走呢!」 「這話也不錯。不過,」邵二順說,「銀子還得繳回去,只說寄在賬房裏,等明年二月底小蓮動身再來取。」 邵二順的老婆還覺不捨,跟丈夫有所爭辯;小蓮卻懶得理他們了,回到自己臥室,靜靜思索,到了法藏庵,怎麼得想個法子替春雨、碧文、秋月惹它一場麻煩出來,讓她們知道她是不好惹的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聽她舅母在喊:「金子,開飯了,請你表姐來吃飯。」 一聽舅母態度大變,小蓮倒有些歉然;平時開飯都是她在照料,所以答應一聲:「來了!」走到堂屋裏去擺碗筷。 那知餐桌早擺好了,菜也比平時豐富,還切了一大盤燒鴨;倒像是有意替小蓮餞別似地。 「坐吧!」邵二順的老婆說,「金子,你坐過來,別擠著你表姊。」 金子是小蓮的表妹,才十歲,平時一直是挨著小蓮坐的;所以小蓮拉住她說:「不擠,還是跟我一塊兒坐好。」 金子已經知道小蓮要住庵了,「表姊,」她問,「你在法藏庵吃葷還是吃素?」 「傻話!庵裏那來的葷腥。」 「那是吃素。」金子又問:「表姊,你平常不大愛吃蔬菜的。」 聽得這一聲,小蓮倒不免心中一動;邵二順到底是親舅舅,本覺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,心裏惻惻然地頗感淒涼,所以便即勸說:「小蓮,我看算了吧!」 小蓮還未答話,他老婆立即問道:「怎麼能算了?震二奶奶那裏怎麼交代?」 「我不是說,小蓮不回杭州了。你別弄錯!我是說,小蓮還是住家裏來,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願,我們一起送她回杭州,順便到三天竺燒個香。」 「到杭州去燒香,我是老早在想了。不過,」邵二順的老婆問道:「你倒想想,你跟震二奶奶怎麼去說?」 「有甚麼,說甚麼;半句話都不騙她。」 「你沒有騙人家,不錯;人家呢?肯信你嗎?」 邵二順設身地想了一下,自己也覺得表面的一切不變,倒說明年二月十九以後,小蓮一定會回杭州;這話似乎太縹緲了些。 「舅舅、舅媽不必爭了。」小蓮下定了決心,「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。」 「喔!」邵二順看著她問說,「金子剛才提醒你了,你平時不大愛吃蔬菜;最愛吃魚,庵裏可是終年到頭都吃素哦!」 「我自然也吃素。佛門清規當然應該守的;那還用說嗎?」 「怎麼不要說?應該不應該是一回事;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。譬如寡婦——」邵二順話到口邊,才發覺擬於不倫;硬生生將「守節」二字嚥了回去。 「才喝了一杯酒,就胡說八道了!」邵二順的老婆數落丈夫,「人家自己願意,自己有把握,要你多說多管幹甚麼?」 最後的一句話,使得邵二順和小蓮同感憤怒;但都繃著臉不作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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