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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邵二順的老婆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妥;便又自我轉圜:「高高興興吃飯!這件事明天再說吧!」

  邵二順和小蓮都接受了她的意見。飯罷有許多瑣碎家務要料理,一直沒有機會再說此事。直到回入臥室,孤燈獨對,小蓮才又細想心事。

  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久等阿祥不來。芹官的脾氣,她是再清楚不過,必是一早就催阿祥來跟她要那方舊手絹;阿祥不來,絕不是芹官變了心意,而是另外有人攔阻阿祥。這個人不用說,必是春雨;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來,亦必出於春雨主意。

  芹官呢?小蓮在想,他一定會追問:阿祥也不敢不說實話。以後呢?芹官是跟春雨吵,還是會著阿祥再來?如果吵得厲害了又如何?凡此都是疑問;小蓮又關切、又不安,以致一夜都不曾閤眼,直到天色將曙,方始朦朦入夢,但也睡不安穩,稍為有點聲音就驚醒了。

  為了報復春雨,她希望芹官會鬧,要鬧得厲害,鬧得連曹老太太都知道了,追究緣故,責備春雨、秋月不對,甚至連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,方始稱心。

  但是,這一來,親友之間,一定會將這件事傳作笑話,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,一無出息;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頓打,不知道「四老爺」一回來,又會出甚麼禍事?一顆心便又揪緊了;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寬得下來?

  就是如此為芹官神魂顛倒了一夜,到得她舅母將她驚醒時,已經日上三竿,邵二順幹自己的活兒去了。

  「你舅舅中午會回來。臨走留下話,你把主意打打定;該怎麼辦怎麼辦,拖是拖不過去的。」

  睡眠不足的小蓮,肝火很旺,即時答道:「誰要拖?莫非舅舅以為我是賴在這裏不想走?舅舅家雖好,也還不至於到讓人捨不得走的地步吧!」

  邵二順的老婆是有意用話刺激她,所以一點都不生氣,平靜地說道:「那麼,你是怎麼一個主意呢?」

  「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,我是絕不會改的。」小蓮答說,「我不管舅舅怎麼跟震二奶奶去說,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。」

  邵二順的老婆緊接了一句:「過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?」

  小蓮欲待不答;卻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視的是言出必行;既然已經許下了;不能不算,便即答一聲:「對了。」

  邵二順的老婆對小蓮的態度,頗為滿意;想到自己的話不免絕情,或者小蓮會記恨,把震二奶奶給的那箱東西,也要帶了去,豈非落得一場空?因此,和顏悅色地格外客氣。小蓮心裏冷笑,表面卻不便擺出來,也應酬了幾句,才又回臥房去收拾行李。

  收拾到被褥時,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個棉紙包,正就是她要送給芹官,而盼到黃昏,阿祥未曾來取的那方舊手絹與包在其中的一綹頭髮,一枚指甲。

  見及此物,心裏不免又怨又恨;不自覺地咬著牙自語:「哼!居然給人,人家還不要!以後想要也沒有了!」說著便解開紙包,同時在思索,該用甚麼法子毀掉這些東西。

  最方便的法子是一火而焚。不過,燒指甲她不知道是甚麼氣味;燒頭髮的那股焦毛臭很難聞,卻必須顧慮。於是她又改了個法子,找塊舊布,加上一塊舊硯臺,包在一起,投入井中。而到找舊硯臺時,她的心情冷靜了。

  這也不能怨芹官!賭氣賭得沒有道理。正這樣轉著念頭時,聽得邵二順的咳嗽聲;便匆匆將那個棉紙包塞在箱底。

  「你在收拾東西了!」邵二順走進來說。

  「我吃了飯就走。」

  邵二順不作聲,頹然坐了下來,雙手捧著頭,用肘彎撐住桌子,真是叫痛心疾首。

  「舅舅,也別難過,到庵裏去幫忙,也是一場功德;菩薩保佑咱們兩家平安。」小蓮又說,「得閒我會回來看舅舅;舅媽沒事也可以帶著金子來看我。」

  「好吧!」邵二順站起身來,一面走,一面說:「吃人一碗,受人使喚。你知道的,舅舅不是不想留你——」說到這裏,聲音已有些哽咽了。

  小蓮心有不忍,喊一聲:「舅舅!」等邵二順回身過來,才又說道:「你先去見一見震二奶奶,把我許了悟緣的話告訴她,看她怎麼說?」

  「那麼,你呢?」邵二順問,「不是說今天下午就要搬到法藏庵去?」

  「我等你回來再說。」

  小蓮的意思是,如果震二奶奶諒解,許她仍舊住在舅舅家,直到過了明年二月十九再回杭州;她也就不必搬到法藏庵,而且到時候踐行承諾,就算委屈也仍舊要回杭州。那知邵二順傍晚回來,傳述震二奶奶的意思,恰如她最初的計畫。

  「震二奶奶說,你要替觀世音菩薩盡心,是件好事;住到法藏庵也是應該的。不過,她說:悟緣的話也不一定靠得住。」

  「怎麼?」小蓮打斷話問:「人家怎麼靠不住?」

  「震二奶奶說,當知客師的,都有一套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的工夫;小蓮年輕不懂事,別把人家隨口敷衍的一句話當真。」

  小蓮大起反感。首先覺得震二奶奶批評悟緣的話,是一種侮辱;就像有人批評她的親人,譬如舅舅邵二順怎樣,自然使她心裏很不舒服。

  其次,她認為說她「年輕不懂事」,將「人家隨口敷衍的一句話當真」,就好比說她是個易受人欺的小孩。未免太小看她了。

  於是她說:「震二奶奶真是門縫裏張眼,把人都瞧扁了。反正現在也不必爭,明天我一搬到法藏庵,大家自然會知道悟緣師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。」

  ***

  第二天吃了早飯,邵二順雇個挑夫,一肩行李,親自送小蓮到法藏庵,他本來還想一見悟緣,當面重託;小蓮說尼庵怕男客逗留,不必多事,將他催走了。

  但悟緣卻一直不露面,問老佛婆說她在老師太那裏。小蓮不疑有他,又靜等了好一會,才見悟緣姍姍而來,臉上一無表情;小蓮立刻就覺得脊樑上直冒冷氣。

  在她的想像中,悟緣必是欣喜不勝,迎以笑臉;因為她說過多少次:「如果你覺得跟你舅媽合不來,不如趁早搬來這裏;咱們有商有量,多好!」現在的樣子,絕不是歡迎的態度。

  「你真的要搬了來?」

  一聽這話,小蓮的氣就往上衝;但畢竟忍住了,「是啊,」她這樣回答:「師太不是老要我搬了來嗎?」

  「那話是不錯。不過,我總以為你會先跟我商量商量。」

  「怎麼?」小蓮愕然,「商量甚麼?」

  「這裏不是說話之處。」悟緣看著一口箱子,一個舖蓋捲說:「行李先擱在這兒;咱們上裏頭說去。」

  小蓮的心更涼了;不讓她將行李搬進去,不就是明擺著不願她搬來?既然如此,也就沒有可商量的了。

  話到口邊,卻反嚥住;小蓮心想,倒要聽聽她說些甚麼?這樣的情形,太令人迷惑了;其中必有甚麼緣故在內。

  於是默無一言地跟著悟緣到了她的院子裏;小蓮眼尖,很快地發現禪床上有一塊摺疊好了的包袱,料子樣式跟震二奶奶送她東西包來的那塊包袱,一式無二。

  這就像隱在雲霧中的一條龍,忽然露了眼睛一樣,通體皆明;小蓮便沉著地坐了下來,在打自己的主意了。

  「我跟你說實話,不是我不願意你來住;我也說過好幾次,你要來了,我是求之不得。不過,現在情形跟以前不一樣。所以——」

  所以甚麼,不說也知道;小蓮只問:「怎麼不一樣?」

  「你是跟你舅舅、舅媽吵了架出來的;我就不便收留了。」悟緣又說:「你聽我的話,眼前先別搬來;過幾天等你跟你舅舅、舅媽和好了,我再來接你。」

  「師太,」小蓮又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跟舅舅、舅媽吵了架的事。」

  話中出了漏洞,悟緣有些發窘,支吾著說:「總有人會知道的。」

  「是的,總有人會知道。」小蓮一步不鬆地逼著問:「請師太告訴我,是那位知道這件事的人,告訴師太的?」

  「這,你就別問了。只說沒有這回事吧!」

  「有——」

  「有,」悟緣搶著說道:「你就聽我的勸!你舅舅待你不錯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舅舅待我很好,剛才還是他送了我來的。他昨天下午去見了震二奶奶,跟她都說明了;震二奶奶不曾反對我要住到你這裏來,不過,她說一句話,現在看起來,倒像是未卜先知了。」

  這句話不會是甚麼好話;悟緣是可想而知的,不過其勢不能不問:「是怎麼一句話?」

  「震二奶奶說,悟緣師太也許是隨口敷衍的一句話,其實未必歡迎我住到法藏庵去,叫我別認真。我就不明白,震二奶奶怎麼就能猜得到悟緣師太你心裏?」說著,小蓮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。

  悟緣臉一紅,順著她的視線所至,看到那方包袱,心裏越發不安;但也不能就此認定,小蓮已發現了她的秘密,因而定一定神說:「我倒不是敷衍。你是知道的,原來我是真心;現在完全是為你好,不願意弄成你跟你舅舅之間的僵局。」

  「多謝悟緣師太。現在倒真是一個僵局了,我也沒有這張臉再回去;不過,請你放心,我絕不會賴在你這裏,討你的厭。」

  一聽她話外有話,悟緣急急問道:「你說你不回去;也不會在這裏;那麼,你到那裏去呢?」

  小蓮原是故意嚇一嚇她;自己也還不知取何進止,此刻聽她這一問,再看到她擔憂的神態,心中微生報復的快意,便索性再耍她一耍。

  「我打算找個客棧住下來,想法子回杭州。」

  「那,」悟緣像是突然醒悟了;立即換了副神態,「這才是正辦!你也不必去住客棧,如果真的不願意回家,就在這裏住一兩天,我替你雇船,找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杭州。」

  「不必!」小蓮起身說道:「我暫時將行李寄在這裏,回頭讓客棧的夥計來取。」說著,腳步已經在移動了。

  「不!」悟緣一把拉住她說,「你一個人,年紀輕輕的,又長得體面,怎麼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去住客棧。你先坐下來,咱們慢慢商量。」

  「請你放手——」

  「不,不!你坐下來,有話好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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