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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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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著!」阿祥驀地裏一巴掌拍在腦門上,「看我這個腦筋,連這一點都想不到。行!春雨姐,你真高。我算是服了你了。」 「你別高興!這件事要裝得像,你還是得擺你那張冤氣沖天的臉子;還有芹官問你到法藏庵去了沒有,你說:去過了,小蓮沒有來。」 「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?」 「你說你不敢去。再勸勸他,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!真要鬧大了,別忘了今年夏天,四老爺的那頓板子!」 到得心領神會,惟命是從的阿祥一走;隔不多時,芹官由冬雪帶著小丫頭,打了燈籠送回來了;春雨聲色不動,噓寒送暖,一如平時。芹官本來倒有些惴惴然,以為她一定會埋怨,甚至查問到法藏庵去的緣故。不道春雨竟是如此,寬慰之餘,反覺得歉然;同時也想跟她談談碧文的事,所以一直坐在那裏喝茶看書;意思是等春雨檢點門戶,諸事皆畢,再來從容談心。 春雨恰好也是這樣打算,等得大家都睡了,她自己也卸了妝;才到芹官屋子裏,先將炭盆的火撥旺;鋪好了床,用一個雪白銅的「湯婆子」,為芹官暖被,最後才在書桌旁邊坐了下來。 「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蓮去了?」 此言一出,芹官慌了手腳,因為全然想不到她會直揭其隱;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承認,還是否認? 「阿祥都告訴我了。其實這件事也沒有甚麼;如果你早告訴我,我會想法子替你安排。如今鬧得人仰馬翻,無人不知,反倒難辦了。」 芹官聽她這樣論法,愈覺意外;同時也不免失悔,早知如此,何苦去費許多心機。 「你自己不說,害阿祥一頓好打,何苦?都像這樣子,趕明兒個沒有人敢跟你了。人家心裏在想,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,人往高處爬,鳥往旺處飛,跟了你一定有出息。那知道好處沒有,挨打有分,豈不叫人寒心?」 這番責備使得芹官心中不安,煩躁異常,「我明兒去自首,都是我逼著阿祥幹的。他是我的人,不敢不聽我的話;錯了問我,與他無干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:「或者,你這會兒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裏去一趟,說我說的,請震二奶奶無論如何賞我一個情面,不能打阿祥。」 「你肯老實認錯,事情就好辦了。」春雨慢條斯理地說:「也用不著跟震二奶奶去求情,我有個說法,自然能叫阿祥沒有罪過;也能保住你的面子,將來就四老爺知道了,也不會有甚麼。」 「好啊!那是太好了。你快說。」 「你說:從老師家回來,經過法藏庵,忽然想起,聽春雨說過,小蓮從咱們家出去以後,常在法藏庵聽經。我平時做的功課都歸她管,有幾篇稿子,不知道弄到那兒去了?她走的時候,沒有交代,我也沒有見著面,不如順路看看她在不在,問個清楚。」 「啊,啊!這套話編得天衣無縫。可是,震二奶奶若問,何以待那麼久,我可怎麼回答?」 「震二奶奶絕不會問你。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 春雨不肯說原因;這個原因也是萬不能說——原來她決定說服震二奶奶,將小蓮攆回杭州;要跟震二奶奶說明,看小蓮是真、問功課是假。這一來,震二奶奶那裏還會明知故問? 「你別管。反正照我的話就沒有錯。」 「好吧!!我聽你的。」芹官又說,「可是阿祥說的話,也得跟我的話,對得上榫才行。」 「不勞費心,早就跟他說好了。」 「你真行!」芹官笑道:「難怪小蓮說你厲害!」 春雨抬眼問道:「她怎麼說我?」 「也沒有說甚麼,就這一句。」 「哼!就這一句也夠受得了!」 「你別誤會!」芹官趕緊解釋,「她也是恭維你的意思。」 「這樣的恭維,倒不如打我兩下。」春雨略停一下又說,「也不是我厲害,是她傻。原來就沒有人容她不下,何苦一定要鬧?」 「是啊!」芹官附和著說,「本來就是她傻。你別跟她一般見識。」 看他這樣處處護著小蓮,春雨越覺不快;只以為時不早,不宜再跟他爭論,便起身道:「去睡吧!」 「你呢?」芹官問。 「我回我自己那裏。」她又正色說道:「今天你也累了,該好好睡一覺,別嚕囌。」 「我不跟你嚕囌。今天晚上很冷,咱們一個被筒睡兩頭,你替我暖腳,我替你暖腳。」 「又不是七老八十,還要人暖腳!況且,有湯婆子在那裏。」 「活的湯婆子,不是更好?」芹官想到就說,「我管你叫『春夢婆』好了。」 「甚麼叫『春夢婆』」? 芹官因為她叫春雨,所以有此戲言,原未經過思索;此時聽她一問,去細想這個典故,卻模模糊糊,記不真切。不過他記得此典出於「侯鯖錄」,走到書架前面,檢出原著查明白了,方為春雨作解釋。 「蘇東坡老來失意,日常只在鄉下閒逛;有一天有個七十歲的老婆子跟他說:『學士從前的富貴,一場春夢。』蘇東坡承認她說得不錯。那個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,大家都叫她春夢婆。」講完,把書閤上,送回原處;卻想起元好問的兩句詩,隨口吟道:「神仙不到秋風客;富貴空悲春夢婆。」 他是無心念的兩句詩,不道春雨竟然悲從中來。聽他說蘇東坡老來失意,閒時只跟鄉下老婆子打交道,便已覺得委屈;說道「昔日富貴,一場空夢」,想起老一輩的人談當年的繁華景象;又記起蘇州李家抄家的慘狀,更是大大地不自在。心裏想,那春夢婆必是聽說過蘇東坡當年富貴的,局外閒人,以今觀昔,尚且忍不住感慨,倘或身歷其境,更不知如何傷心?她設想自己到了七十歲,而曹家的富貴,已如春夢;那時是何感想?恰在此際聽得芹官念那兩句詩,自然感觸更深。 芹官那裏會知道她的心事,回頭一看,見她淚痕滿面,不由得大驚失色。 「你怎麼啦?」他又不免困惑,「是我說錯了話,還是那裏得罪了你?」 「不是!」春雨搖搖頭。 「那,為了甚麼呢?」 「你不明白。」 「原是我不明白,才問你的啊!」 春雨不作聲,站起身來;將湯婆子從被子裏取了出來,轉身說道:「你快睡吧!」 看她這神情,芹官不敢多問;乖乖地一個人上床睡了。春雨替他掖好了被,放下帳門,站在燈前沉吟了好一會;覺得有許多話要跟芹官說,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,而且這也不是時候。所以只是長嘆一聲,捻小了燈,悄悄回到後房。 前後房兩張床上的人,都是輾轉反側,有種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事饗睡魔以閉門羹;此外還有一個人也失眠了——小蓮。 *** 想了一夜,天亮到了謀定後動的時候。幫著舅母照料表弟、表妹吃了早飯;將一大堆狼藉的碗筷,刷洗得乾乾淨淨;也打掃了屋子,才向舅母說一聲:「我可以到法藏庵去了;誤不了幫舅母做晚飯。」 一出門就有種特異的感覺;舅舅的髒旱煙袋、小表弟的臭尿片,自然而然地都拋在九霄雲外;心裏悲悲切切地,卻又有種乾坤一擲的決絕痛快。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?不過,有一點,她是能夠確切體認而不疑的,這一天——今天,是她一生之中的一個大日子。 一進門就遇見悟緣,招呼過了;小蓮說道:「師太,今天阿祥還會來,我有樣東西交給他,我跟芹官的緣就了掉了。真正是,」她歉意地笑笑,「師太,我犯你的法諱,真正是『悟緣』了。請師太成全。」 「但願你能悟。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。」 「是的。師太請放心,我一定心口如一。」 原來這法藏庵的知客師悟緣,身在空門,俗家的念頭極濃,打算把香火弄興旺來,想個題目重修大殿,再塑金身,大大地斂一筆錢,置個百十畝田的產業作基礎,轟轟烈烈地幹一番,要教南京城裏提起法藏庵,公認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叢林。 志向是很大,路子也有;有名縉紳人家的內堂,她都走得進去,說得上話,可是她不敢輕易做個道場,請命婦官眷、千金小姐來隨喜,因為獨木不成林,沒有幫手。但自小蓮來了兩回,越談越投機,不覺又激起她的「雄心壯志」。小蓮雖是在家人,但亦不妨視作有善緣的信女;面目姣好、手段靈活、言語機敏、禮節嫻熟,看菩薩面上,請她來幫忙應酬,有何不可? 因此,悟緣已經籌畫好了,開年二月十九日觀世音生日,要做一個法會;請小蓮做她的幫手。小蓮也答應了;因此,從阿祥來傳信之後,她跟悟緣明說,要與芹官一會;又表明了心跡,絕不會再惹塵緣,僅僅是了一了緣分而已。如今這「心口如一」的話,不但表示她是「悟緣」,而且話中有話:她許了二月十九日的法會,一定幫忙,絕不食言。 悟緣自然樂意「成全」;關照一個很靠得住的老佛婆,專門守著昨日芹官來過的那道門,只要阿祥來,隨即放他進門,然後通知小蓮來見面。 「師太,」小蓮又說,「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幹點甚麼;我要一個人靜一靜。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你仍舊到我的院子裏去息著吧!」 於是小蓮禪房獨處,檢點要讓阿祥帶給芹官的信物。她是聽人說過百把年前「奉聖夫人」客氏出宮的故事,從辮子上剪下一綹頭髮,用綵線縛好;恰好也有一枚剪斷的指甲——她剛進曹家時,左手一枚指甲已養得很長;她舅母說:「養這麼長的指甲,可怎麼做事?」因而剪了下來,藏到如今;正好連那一綹頭髮,用芹官所要的一方舊手絹包了,作個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盡期」的「私情表記」。 一面想,一面等;等到近午時分不見阿祥的蹤影,小蓮不免心裏嘀咕,但還不急,替阿祥設想了好些必須到下午才來的理由,自寬自慰。 ▼第十五章 近午時分,震二奶奶才得閒下來,查問芹官到法藏庵究竟為了何事? 「去問過春雨了,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。」錦兒放低了聲音:「芹官跟小蓮唱了齣『庵堂相會』。」 「有這樣的事?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是誰拉的縴?必是跟他的那個小廝。」 「不,不!不與阿祥相干。」錦兒是受了春雨的重託,務必將阿祥開脫出來,所以加重了語氣說,「是芹官聽春雨提起,小蓮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緣;他就記在心裏了。那天從老師家回來,騙阿祥說,老太太讓他去見法藏庵的老師太。阿祥就領了他去了。」 震二奶奶不作聲,沉吟了半天說:「這件事不能讓老太太、太太知道;只有私下了掉它!不知道芹官跟小蓮在那邊幹了些甚麼?那麼大的工夫!」 「有菩薩的地方,還能幹甚麼?不過敘敘情話而已。」 「這是你的猜想——」 「不是!」錦兒搶著說,「是春雨說的。」 「春雨又怎麼知道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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