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九九


  那知一見了面,不容她有開口的機會,「老師要看我寫的字。」他對春雨說,「你把我這半個月臨的帖,檢齊了交爵祿帶去。」

  等春雨檢齊了拿出來,已不見芹官的蹤跡,心知不妙,將東西交代了爵祿,急急趕到小蓮屋子裡,只見芹官對著小蓮的床在發楞。

  床當然是空的,帳子已卸,褥子卷了起來,放在棕棚中央,看上去別有一股淒涼意味。

  「小蓮呢?」芹官問說;聲音中充滿了驚恐。

  「她走了。」

  聽得這三個字,芹官顏色大變;接著便哭了出來,「到底把她攆走了!」他重重頓足,「你為甚麼容她不下?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啊!為甚麼容她不下?」

  春雨又委屈,又著急;想答她一句:沒有人容她不下;她自己要走的──事實上也是如此;秋月原意是勸一勸她,不想把話說僵了,逼得秋月非即時處置不可。這話是有見證的;芹官的誤會,即不能完全消失,卻不致誤解只有她一個人跟小蓮作對。但這樣一說,即時牽涉到秋月,萬萬不可。因此,她緊咬嘴唇,硬將眼眶中的兩滴淚水忍住了。

  流淚眼看流淚眼,芹官的心軟了一下,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,揩一揩眼淚問:「她到底怎麼走的呢?」

  「我那裡知道?等你上了學,我到太太那裡,那時候小蓮還沒有起來;太太一直留著我說話,到將近中午,小丫頭來說:小蓮要走了!等我趕回來一看,」春雨指著床說:「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這樣子。」

  「那麼到底到那裡去了呢?」

  「交給她舅舅邵二順領走了。」春雨緊接著說,「她也不知道怎麼想來的,跟秋月說,非走不可,而且馬上就得走。秋月再三勸她,她就像吃了秤鉈似地,鐵了心了。秋月沒法子,跟震二奶奶去商量,說留得住她的人,留不住她的心,讓她走了吧。叫了她舅舅來,賞了五十兩銀子,把她領走了。」

  「這,小蓮是為甚麼呢?說走就走,非馬上就走,她就狠得下這個心來?」

  春雨不願也不必答他這句話,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絹,擦一擦眼淚;回頭看到窗外的小丫頭,便即吩咐:「去絞把熱手巾來給芹官。」

  芹官卻拿衣袖拭一拭眼,默默地走了出去;回到自己書房,在書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,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窗外,不知在想甚麼?

  等春雨跟了進來;三多已絞了個熱手巾卷來,拿一個遞給春雨;將另一個抖開來,遞給芹官。等他轉頭時,她深深看了他一眼,很快地將頭低了下去。

  芹官驀地裡會意,小蓮待三多不壞;昨天的那場風波也是從三多身上引起來的,到底是小蓮自己求去,還是讓秋月、春雨攆走的,問三多一定能知真相?如果是小蓮自己堅決求去,又為的是甚麼?想來三多總也知道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轉臉去看春雨──這一看看壞了;「拿著手巾不擦臉,看我幹甚麼?」她這樣在心裡一生疑問;隨即就想到了三多。

  當下聲色不動,等三多走了,她在靠門的一張方凳上坐了下來,幽幽地歎口氣:「家和萬事興;成天無緣無故尋事,我就知道遲早要出漏子!」

  「凡事總有個緣故吧?又不是瘋子,為甚麼非走不可。」

  「誰知道呢?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:寧折不彎,必是跟秋月不知怎麼在言語上碰僵了;下不得台,才落得這麼一個結果。」

  「這可奇怪了!秋月是從不肯拿言語傷人的。」

  「我也奇怪。不過,有一點是很明白,她不說要走,秋月絕不會攆她走;秋月也沒有這個權柄。她不說今天非走不可,秋月也不會去找震二奶奶。」

  「是啊!」芹官愈感困惑,站起身來走了兩步,突然回身說道:「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麼商量的?」

  看他的神氣,春雨已提高了警覺;聽「商量」二字,便知他起了疑心,當即正色答說:「不是甚麼『商量』!莫非我還跟秋月商量好了攆她?我只是跟秋月訴訴苦,說小蓮這樣子下去,萬一說了甚麼不能說的話,鬧出風波來,我受委屈是其次;芹官說不定又會挨打,也在其次;最怕四老爺跟老太太又生意見。老太太這兩年筋骨也不如往年,萬一氣惱成病,怎麼得了?秋月就說:等我來勸她。就是這麼一回事,那裡有甚麼商量不商量?」

  提到祖母,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。在曹家,只要說是老太太的意思,怎麼樣也要做到;只要為了老太太,甚麼委屈也得忍受。尤其是芹官,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,他就會憂心如焚;所以避免讓曹老太太生氣,實際上也就是為他自己解憂。

  這一來就再也不必談誰攆誰了。芹官拋開過去,只想未來,「她走的時候,說了甚麼沒有?」他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我又不在這裡?」

  「你倒也不問一問三多她們?」

  「問她們幹甚麼?」春雨答說,「小蓮脾氣雖僵,事情輕重是識得的;即便有甚麼牢騷,也不會跟她們去發。」

  「我問你,」芹官突然想到,先問一問清楚,「你是說小蓮不在這裡了這件事,根本就不讓老太太知道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這就是說,老太太只以為小蓮仍在雙芝仙館?」

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那麼,小蓮若是悔過了,願意回來,仍舊可以回來?」

  不想芹官到此刻還不死心!春雨心頭一凜;想了一下答說:「這我可不敢說了。事情也由不得我們作主;起碼要震二奶奶點頭。不過,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,若說做下人的,要走就走,要來就來,也沒有那麼方便。」

  「這──」

  「還有一層,」春雨不容他將話說出口,搶著說道:「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,卻不過情面,說是好吧,讓她回來吧!可是小蓮呢,以她的脾氣肯回來嗎?如果不肯回來,震二奶奶的臉面往那裡擱?人背後說一句:震二奶奶神氣甚麼?她求人家回來,人家還懶得理她呢!你倒想,以後她這個家怎麼當?求她讓小蓮回來的人,不就害苦了她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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