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「我想在爺爺編的『虎口餘生』裡麵點一出。」芹官問說,「不知道他們會不會?」

  「『虎口餘生』就是『表忠記』;又名『鐵冠圖』。說『虎口餘生』他們不知道;『鐵冠圖』可是常唱的戲。你要點那一出?」

  「周遇吉──」

  芹官剛提了個名字,只聽曹震大聲說道:「啊!我明白了,『刺虎』。」

  怎麼變了「費貞娥刺虎」了呢?芹官細想一想,方始恍然;原來周遇吉是明朝從徐達、胡大海以來,殿尾的一員名將,他出身于遼西錦州衛,從崇禎九年從兵部尚書守京城開始,真個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,將張獻忠由湖北攆入四川,就是周遇吉的功勞。

  崇禎十六年底,李自成已佔領陝西全省;將渡黃河,進犯山西。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銜頭、領山西總兵;看山陝以黃河為界,起自河曲,迄于蒲州,南北一千餘裡,處處可渡,防不勝防;便與山西巡撫蔡懋德相約,以易守的下游歸蔡懋德負責;上游由他分兵扼守,同時上奏乞師,朝廷遣副將熊通,領兵兩千赴援,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黃河下游。這是崇禎十七年正月間的話。

  其時臨汾的守將陳尚智已經通賊,暗示熊通去勸周遇吉一起投降「大順」朝,周遇吉大怒,立斬熊通,傳首京師。但李自成的前鋒,已渡河到蒲州;蔡懋德自臨汾退保太原,結果太原亦不保,蔡懋德陣亡。

  李自成乘勝北進,先下忻州,進圍五台以北、雁門以南的代州。周遇吉憑城固守,找到機會便施行奇襲,殺賊無算。

  不久城中絕糧,而在澤州的另一名總兵,與李自成同鄉而又同起為盜,後降官軍的高傑,倉皇東走,不肯赴援,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轉進至代州以西的甯武。

  當然,李自成緊追不捨;在甯武城外叫陣:限五日投降,否則城破屠城。周遇吉在城上四面發大炮,傷賊上萬。可是眼看火藥將盡。圍城的流寇,又幾十倍於官軍;周遇吉定計,以老弱殘兵,出擊誘敵,等流寇一進城,立刻將城門的閘板放了下來,關門殺賊,一下子又去了它幾千。

  於是李自成亦用炮攻,無奈周遇吉的部下,勇猛異常,一有缺口,立即堵住;李自成不但進不了甯武,而且傷了四員驍將,心存畏懼,預備撤退。他的部下不從,道是「以十拼一,輪番進攻」,決無不勝之理;李自成接受了這個建議,終於攻進了甯武。

  然而戰局並未結束,甯武城內發生了激烈的巷戰;周遇吉馬失前蹄,徒步格鬥,猶且殺敵數十;身中亂箭,像個刺蝟,居然還在拼命。最後被俘,大罵不屈;李自成命人將他吊在旗杆上,當作一個箭靶子;自古以來,一身被箭之多,決無超過周遇吉的。

  周遇吉的夫人姓劉,亦是英雌;帶領健婦數十人上山巔、登屋頂,居高臨下,箭無虛發,流寇竟不敢逼近,唯有縱火燒屋,全家殉國。

  攻下甯武以後,李自成召集部下說道:「由此到北京,要經大同、陽和、宣化府、居庸關,每一處都有重兵把守;倘或都像甯武關一樣,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?算了,算了,我回西安先做幾天皇帝,再作道理。」

  他的部下都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,於是休兵數日,預備渡河而西,仍回關中。那知正要開拔時,大同總兵姜瓖派人來遞降表;李自成大喜過望,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時,宣府總兵王承蔭的降表又送到了。李自成自是幡然變計,經大同、宣化至居庸關,鎮守太監杜之秩、總兵唐通開門揖盜;李自成長驅直入,終於將崇禎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。躊躇滿志的李自成常說:「如果再有一個周遇吉,那裡到得了京城?」

  這是極好的戲,與「刺虎」同為「鐵冠圖」中的精華;但此日來唱,卻大非所宜,因為這段情節,敷演成兩出,名為「別母」、「亂箭」。曹頫正要辭母長行,豈可犯這樣的忌諱?

  如果犯了這個忌諱會如何?芹官在想,自然是大殺風景,滿座不歡;「四叔」或許不但不責備,甚至還要找出話來沖淡這個忌諱;可是許多人就此在心頭拴了個疙瘩,深怕「四叔」此行不得平安。

  最糟的是,一定有人──從老太太到春雨會對他失望;都巴望他說話行事,中規中矩,是大人的樣子了;那知道還是這麼言語欠檢點,毫不懂事!

  轉念到此,感激曹震之心,油然而起;深深看了他一眼。曹震自然明白,報以撫慰的眼色,這才讓芹官的一顆心踏實。

  「照老太太這麼說,這是個大有來頭的和尚?」

  「正是!你若是想到,原是穩坐江山的皇上,只為被叔叔所逼,無處可逃,沒奈何隱姓埋名,做了和尚;那心裡是怎麼個滋味?真正『啞巴夢見娘』,有苦難言。是這等的心情,照你的唱法,瀟灑倒是瀟灑了,卻只像尋常遊山玩水,唱不出他心裡那一段感觸來,唱得越響亮,錯得越厲害。」

  這時因為曹老太太在大發議論,一則是件稀罕之事;再則按規矩亦該當靜聽,所以滿堂肅然,顯得她的話,字字清楚;曹頫一面聽,一面思緒如潮,既驚且喜,由慚生敬,忍不住便端著酒走了過來。

  看他一站起來,手中又有酒杯;便知他要來敬曹老太太的酒,震二奶奶原有話要說,亦就縮口,很機警地搶了把酒壺在手裡。

  「娘!」曹頫走到一半,便已高聲說道:「說真個的,兒子實在沒有想到娘的議論,如此高妙!從小侍奉膝下,竟會不知道娘滿腹經綸。真正該打,兒子自己罰一杯酒。」

  「你也恭維得我過分了!」曹老太太笑道:「甚麼滿腹經綸;說滿腹牢騷還差不多。」

  聽得這句話,曹頫大感局促地說:「娘有牢騷,自然是兒子奉養不周。」

  一語未畢,曹老太太搖著手說:「全不與你相干!」她還怕曹頫不能釋然,看曹震與芹官已跟了過來,便又說道:「通聲,你敬你四叔一杯酒。」

  震二奶奶把著酒壺,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時了;聽這一說,便親自來替曹頫斟滿空杯,附帶也為曹震添了些酒。

  「勞駕,勞駕!」曹震說道:「咱們倆一起敬四叔。」

  「對!」曹老太太說,「正該一起敬。」說著,將自己面前的酒遞給了她。

  「四叔!」震二奶奶高舉酒杯,「一路辛苦,路上千萬保重。」

  這情形看在馬夫人眼中,心內不免警惕;芹官快要上學了,不宜以外務分心,她深怕曹老太太對秋琴又許下日子,那一天找她來玩,又會害得芹官幾天收不了心,因而插嘴將這件事岔了開去。

  「四老爺明天上午什時候動身?」她問震二奶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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