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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她一面說,朱實一面點頭;等她說完,他向春雨招呼:「姑娘請坐!」話一出口,發覺不夠周全,向碧文說道:「你也請坐!」

 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;然後答說:「沒有這個規矩,請先生不必客氣。春雨是我請來幫忙的。」

  「喔,多謝,多謝!」

  「先生真多禮!」春雨向碧文微笑著說:但眼角卻瞟著朱實。

  碧文正待答話,突然想到一件事;即忙出室,向爵祿問道:「芹官呢?」

  「阿祥送回去了。」爵祿又說:「棠官也順帶送回去了。」

  碧文放心了,回到原處說道:「春雨,你請吧!」

  「嗯!」春雨輕答一聲;卻又略等一等,方側著身子,悄然退去。

  朱實也知道,大家的規矩如此;晚輩或下人,在離去以前,都有片刻等待,為的是長輩或主人臨時想起有甚麼話,還來得及吩咐。他在想:春雨根本不會意料他會有甚麼話說,只是盡禮而已。但是,自己總覺得彷彿不該沉默,應該有所表示;這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意念,為甚麼要有表示,以及表示些甚麼,都還不曾想到過。而且,事實上等碧文一開口,他那朦朦朧朧的意念,也就立即拋開了。

  「先生行幾?」

  「我行二,也行五。」

  「行五想來是大排行?」

  「對了!」朱實點點頭。「叔伯兄弟一起算,我排列第五。」

  「那就稱五爺吧!」碧文解釋理由,「我們用先生這個尊稱,不合適。稱二爺呢,我們家有一位二爺了;等芹官再長兩歲也得叫二爺,怕稱呼上弄混了。」

  「隨便你怎麼叫,只要你們覺得方便就行。」

  碧文覺得這位「先生」性情隨和,是易於伺候的人,頗感欣慰;因此說話也就比較隨便了。

  「五爺跟我心裏想的不一樣。」她說,「我總以為既稱『先生』,必是道貌儼然,不苟言笑的,原來五爺不是那樣兒。」

  「不是那樣,」朱實微笑問說,「是怎樣呢?」

  這話卻將碧文問住了,笑而不答;略停一下說道:「五爺還沒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!」

  「真的!」朱實矍然而起,游目四顧,看了外面,看裏面,口中不斷稱讚,卻只是一句:「太好了!太好了!」

  「五爺倒想一想,」碧文矜持地說:「還缺甚麼,吩咐下來,我好補上。」

  「不缺、不缺!甚麼都不缺。」

  一語未畢,只聽外面是曹震的聲音在問:「先生呢?」

  「二爺來邀客了。」碧文說了一句,首先迎了出去。

  朱實亦急忙出迎;曹震問道:「屋子怎麼樣?還能住嗎?」

  「供應如此優渥,實在受之有愧!」朱實拱拱手說:「多謝、多謝!」

  「太客氣了。」曹震進得屋來,很仔細地四處打量,最後向碧文指點著說,「多寶槅一隔,裏面光暗了點,應該開一扇窗;明兒個你告訴何誠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這個擱花盆的高腳茶几,不好!臥房裏也不宜擱花盆,怕有蟲子;你叫人把它拿走,換一張搖椅,看書方便。」曹震問道:「先生覺得怎麼樣?」

  朱實心誠悅服,原以為布置得盡善盡美了;那知曹震一看,便指出來兩個缺點,到底大家子弟,見多識廣,在這種起居服御上,眼光高人一等。

  「拜服之至。」他說,「不過,通聲兄,這『先生』的稱呼實在不敢當。」

  「不稱『先生』稱甚麼?舍弟的老師,總沒有稱兄道弟的規矩。」

  就這時,碧文已去端了兩盞茶來;捧到朱實面前時,說一聲:「五爺,請用茶!」這下啟發了曹震。

  「對了!我也稱五爺好了!」曹震作個肅客的姿勢,「朱五爺請吧!沒有外人,請了家叔的幾位清客作陪。」

  「雪芹跟棠村呢?」

  「我想不必了!彼此拘束。」

  「也好!」朱實起身說道:「碧文姑娘,辛苦你了;你也請回去吧!」

  「朱五爺,」曹震立即提出勸告:「跟他們說話不必這樣客氣!」

  「不!碧文姑娘等於是我的居停,何能不存禮貌?」

  碧文肚子裏有些墨水,聽得懂「居停」二字;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。雖然在季姨娘那裏,她也等於已擺脫了丫頭的身分,但卻從不覺得有甚麼值得自慰之處;「居停、居停」,她默唸著這兩個字,隱隱然覺得自己就是這裏的主人——應該是主持中饋的女主人。這樣一想,突然一陣心神蕩漾;倚著廊柱讓瑟瑟秋風撲面吹來,她才發覺自己的臉在發燒。

  「碧文姊姊!」

  這突如其來的一喊,倒讓她嚇一跳,定睛看時,才知是爵祿,不由得罵道:「幹嘛這麼大驚小怪!」

  爵祿一楞,只喊得一聲,聲音也並不大,何以會挨罵?

  「說啊!甚麼事?」

  「中門上嬤嬤派人來通知:老太太傳!馬上就得去。」

  碧文初覺意外,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;以全副精神貫注在孫兒身上的曹老太太,當然要問一問芹官頭一天上學的情形。如果竟能不問,那才可怪。

  此時她已從迷離飄蕩,彷彿從中酒情懷中醒了過來,看爵祿噘著嘴不高興的樣子;回想到自己剛才的態度,不由得抱歉。便故意笑著在他背上輕拍了一巴掌;當時也有幾句三分責備,七分撫慰的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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