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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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芹官剛提了個名字,只聽曹震大聲說道:「啊!我明白了,『刺虎』。」 怎麼變了「費貞娥刺虎」了呢?芹官細想一想,方始恍然;原來周遇吉是明朝從徐達、胡大海以來,殿尾的一員名將,他出身於遼西錦州衛,從崇禎九年從兵部尚書守京城開始,真個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,將張獻忠由湖北攆入四川,就是周遇吉的功勞。 崇禎十六年底,李自成已占領陝西全省;將渡黃河,進犯山西。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銜頭、領山西總兵;看山陝以黃河為界,起自河曲,迄於蒲州,南北一千餘里,處處可渡,防不勝防;便與山西巡撫蔡懋德相約,以易守的下游歸蔡懋德負責;上游由他分兵扼守,同時上奏乞師,朝廷遣副將熊通,領兵兩千赴援,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黃河下游。這是崇禎十七年正月間的話。 其時臨汾的守將陳尚智已經通賊,暗示熊通去勸周遇吉一起投降「大順」朝,周遇吉大怒,立斬熊通,傳首京師。但李自成的前鋒,已渡河到蒲州;蔡懋德自臨汾退保太原,結果太原亦不保,蔡懋德陣亡。 李自成乘勝北進,先下忻州,進圍五臺以北、雁門以南的代州。周遇吉憑城固守,找到機會便施行奇襲,殺賊無算。 不久城中絕糧,而在澤州的另一名總兵,與李自成同鄉而又同起為盜,後降官軍的高傑,倉皇東走,不肯赴援,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轉進至代州以西的寧武。 當然,李自成緊追不捨;在寧武城外叫陣:限五日投降,否則城破屠城。周遇吉在城上四面發大炮,傷賊上萬。可是眼看火藥將盡。圍城的流寇,又幾十倍於官軍;周遇吉定計,以老弱殘兵,出擊誘敵,等流寇一進城,立刻將城門的閘板放了下來,關門殺賊,一下子又去了它幾千。 於是李自成亦用炮攻,無奈周遇吉的部下,勇猛異常,一有缺口,立即堵住;李自成不但進不了寧武,而且傷了四員驍將,心存畏懼,預備撤退。他的部下不從,道是「以十拼一,輪番進攻」,決無不勝之理;李自成接受了這個建議,終於攻進了寧武。 然而戰局並未結束,寧武城內發生了激烈的巷戰;周遇吉馬失前蹄,徒步格鬥,猶且殺敵數十;身中亂箭,像個刺蝟,居然還在拼命。最後被俘,大罵不屈;李自成命人將他吊在旗桿上,當作一個箭靶子;自古以來,一身被箭之多,決無超過周遇吉的。 周遇吉的夫人姓劉,亦是英雌;帶領健婦數十人上山巔、登屋頂,居高臨下,箭無虛發,流寇竟不敢逼近,唯有縱火燒屋,全家殉國。 攻下寧武以後,李自成召集部下說道:「由此到北京,要經大同、陽和、宣化府、居庸關,每一處都有重兵把守;倘或都像寧武關一樣,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?算了,算了,我回西安先做幾天皇帝,再作道理。」 他的部下都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,於是休兵數日,預備渡河而西,仍回關中。那知正要開拔時,大同總兵姜瓖派人來遞降表;李自成大喜過望,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時,宣府總兵王承廕的降表又送到了。李自成自是幡然變計,經大同、宣化至居庸關,鎮守太監杜之秩、總兵唐通開門揖盜;李自成長驅直入,終於將崇禎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。躊躇滿志的李自成常說:「如果再有一個周遇吉,那裏到得了京城?」 這是極好的戲,與「刺虎」同為「鐵冠圖」中的精華;但此日來唱,卻大非所宜,因為這段情節,敷演成兩齣,名為「別母」、「亂箭」。曹頫正要辭母長行,豈可犯這樣的忌諱? 如果犯了這個忌諱會如何?芹官在想,自然是大殺風景,滿座不歡;「四叔」或許不但不責備,甚至還要找出話來沖淡這個忌諱;可是許多人就此在心頭拴了個疙瘩,深怕「四叔」此行不得平安。 最糟的是,一定有人——從老太太到春雨會對他失望;都巴望他說話行事,中規中矩,是大人的樣子了;那知道還是這麼言語欠檢點,毫不懂事! 轉念到此,感激曹震之心,油然而起;深深看了他一眼。曹震自然明白,報以撫慰的眼色,這才讓芹官的一顆心踏實。 「照老太太這麼說,這是個大有來頭的和尚?」 「正是!你若是想到,原是穩坐江山的皇上,只為被叔叔所逼,無處可逃,沒奈何隱姓埋名,做了和尚;那心裏是怎麼個滋味?真正『啞巴夢見娘』,有苦難言。是這等的心情,照你的唱法,瀟灑倒是瀟灑了,卻只像尋常遊山玩水,唱不出他心裏那一段感觸來,唱得越響亮,錯得越厲害。」 這時因為曹老太太在大發議論,一則是件稀罕之事;再則按規矩亦該當靜聽,所以滿堂肅然,顯得她的話,字字清楚;曹頫一面聽,一面思緒如潮,既驚且喜,由慚生敬,忍不住便端著酒走了過來。 看他一站起來,手中又有酒杯;便知他要來敬曹老太太的酒,震二奶奶原有話要說,亦就縮口,很機警地搶了把酒壺在手裏。 「娘!」曹頫走到一半,便已高聲說道:「說真箇的,兒子實在沒有想到娘的議論,如此高妙!從小侍奉膝下,竟會不知道娘滿腹經綸。真正該打,兒子自己罰一杯酒。」 「你也恭維得我過分了!」曹老太太笑道:「甚麼滿腹經綸;說滿腹牢騷還差不多。」 聽得這句話,曹頫大感侷促地說:「娘有牢騷,自然是兒子奉養不週。」 一語未畢,曹老太太搖著手說:「全不與你相干!」她還怕曹頫不能釋然,看曹震與芹官已跟了過來,便又說道:「通聲,你敬你四叔一杯酒。」 震二奶奶把著酒壺,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時了;聽這一說,便親自來替曹頫斟滿空杯,附帶也為曹震添了些酒。 「勞駕,勞駕!」曹震說道:「咱們倆一起敬四叔。」 「對!」曹老太太說,「正該一起敬。」說著,將自己面前的酒遞給了她。 「四叔!」震二奶奶高舉酒杯,「一路辛苦,路上千萬保重。」 這情形看在馬夫人眼中,心內不免警惕;芹官快要上學了,不宜以外務分心,她深怕曹老太太對秋琴又許下日子,那一天找她來玩,又會害得芹官幾天收不了心,因而插嘴將這件事岔了開去。 「四老爺明天上午什時候動身?」她問震二奶奶。 「辰正離家;特為挑的好時辰。」 「老太太也有些倦了;四老爺還得起早。」她說,「我看,早點散了吧!」 「我倒不要緊。倒是四老爺,應該早點睡。」曹老太太轉臉說道:「秋月,你到四老爺那裏,把我的話告訴他。」 秋月答應著,走到曹頫面前,剛一提「老太太」三字,他就站了起來;聽秋月傳了話,隨即說道:「老太太體恤我,我也就不鬧虛套了。等我跟老太太說一聲。」 說著,便向曹老太太那裏走去;秋月做事仔細,心想「四老爺」回自己屋裏;自然得兩姨娘回去服侍,因而轉到下首那桌。 錦兒一見,先就站了起來;秋月按著她的肩說:「你別跟我客氣!老太太體恤四老爺,怕他明天要起早,說是不用陪著了。四老爺馬上就走,我特為來通知兩位姨娘。」 「喔,」鄒姨娘立即站起身來,「勞你駕特為來通知。不知道我的丫頭在那裏?」 這是希望秋月為她去找丫頭,卻不便明說,秋月因為她一向安分守己,而且她客氣話又說在前面,便支使一個小丫頭說:「你去看看,跟鄒姨娘來的是誰?把燈籠點起來。」 「秋月,」季姨娘接口問道:「這剛才告訴四老爺的話,棠官聽見了沒有?」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,也不能作確實的答覆;只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 季姨娘碰了個軟釘子,面現不悅,離桌到了上面一桌;曹震、芹官都站了起來,季姨娘卻渾似不見,一巴掌拍在她兒子背上,「該走了!」說完,伸手去拉棠官。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來,一雙眼還在紅氍毹上那個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;季姨娘不免動怒,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。 「叫你走,還不走!不知眉高眼低的渾球,就看不出來,人家就是討厭你們爺兒倆!」 芹官大為詫異,不知她此語從何而來?曹震心裏惱怒,但此時此地,不便發作,只喊一聲:「棠官!」 棠官站住腳,手卻還讓季姨娘牽著,只能半側著轉過身子來問:「二哥叫我?」 「來!」曹震招招手:「把你袍子兜起來。」 棠官聽他的話,從他娘手裏奪出自己的手,走到曹震的面前;握住夾袍下襬兩角,兜了起來。 曹震將桌上擺著看及下酒的乾溼果子,一盤梨、一盤南棗,還有松仁、乾荔枝之類,統統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。芹官見此光景,將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個梨,也拋了在裏面。 季姨娘有些發窘;勉強笑著說:「快謝謝你二哥跟小哥!」 棠官像鸚鵡學舌似地說:「謝謝二哥跟小哥!」 「乖!」曹震摸著他的頭說,「沒事到我那裏來玩,找你二嫂子,找錦兒都行,沒有人討厭你。」 季姨娘不能說聽不懂他這句話;她實在很怕震二奶奶,因而也很怕曹震對她有所誤會,欲待解釋,只見曹震轉臉他顧,連正眼都不瞧她,不由得氣餒,只得惴惴不安地帶著棠官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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