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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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兒子正是為此要跟老太太來請示。」曹頫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說,「想用西堂作書房。」 西堂就是楝亭,當年曹璽奉派為江甯織造,在衙門西面的一片空地,親手種了一株楝樹,蓋了一座亭子,命名為「楝亭」,督課曹寅及曹頫的生父曹宣讀書其中。以後曹寅的別署就叫楝亭;本來形制簡陋的亭子,亦翻造擴充,大非昔比。楝亭之名為了避諱,家人不敢直呼,改稱「西堂」。 曹老太太這時明白了曹頫的意思,楝亭等於是曹家發祥之地;曹頫特意選中此處作芹官的書房,而且鄭重其事地請示,即表示他對芹官之重振家聲,抱著莫大的期望。既有這番用心,曹老太太何能不允? 「開西堂也好。」曹老太太問,「朱先生呢,住在那裡?」 「如果說,為了教讀方便,自然是住西堂;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綠靜齋。」 「住綠靜齋好了!」震二奶奶插嘴說道:「照應也方便。」 「我想,也是住綠靜齋好!」曹老太太說,「我們有時也可以到那裡去走走,有朱先生住在那裡,就不方便了。」 原來西堂是個總名;實在是座花園。一早一晚,老師不在書房時,女眷們有個散心閒步的地方;震二奶奶主張「朱先生」住綠靜齋,實在也是為了這個緣故,不過,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樣率直而言而已。 「好!那就說定了。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館,就那天搬到綠靜齋。書房及先生住處應該派甚麼人伺候;要早早定規下來。」 「四叔請放心。」震二奶奶答說:「我都會預備。」 曹頫點點頭,又閒談了一會,起身辭去。曹老太太便看著芹官說道:「你知道你四叔為甚麼要拿西堂做你的書房?」 「這總有道理在內,老太太告訴我吧!」 「期望你能像你爺爺一樣。」 「啊!我想起來了!」芹官頓覺雙肩沉重,期許過高,未免不安,「爺爺是在那裡讀過書的;我記得有篇賦:『司空曹公,開府東冶,手植楝樹,於署之野;爰築草亭,闌幹相亞,言命二子,讀書其下,夏日冬夜,斷斷如也。』」 「甚麼叫『斷斷如也?』」馬夫人問。 「是認真的意思。」 「對了!你也別忘了,上面還有句『夏日冬夜』。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」 聽他們母子倆在咬文嚼字,曹老太太深有感觸;也深有覺悟,對芹官實在是關心得太過分了!但此念甫生,又生一念;如果不是關心芹官,還有甚麼值得關心的事?享盡繁華,漸悟窮通盈虛之理,她不承望還能如往日的富貴;即便能如往日,亦無足貴,因為景迫桑榆,來日無多,富貴繁華,亦須有精力去享受。而況有富貴即有貧賤,有繁華即有蕭索;欲免貧賤之悲、蕭索之哀,倒不如不要富貴繁華。她常常在想:平安是福。可是,小鳥的翅膀漸漸長硬了,不教牠學飛,依然視如需要旦夕哺育守護的雛兒,是不是聰明的辦法,她開始感覺到,是一個很大的疑問。 因為心裡有這麼一個疙瘩,就顯得神思困倦;秋月跟震二奶奶從交換的眼色中取得默契,牌局不必再湊,道一聲:「讓老太太歇著吧!」逡巡散去。 * * * 回到雙芝仙館,只見小蓮一個人靜悄悄地在繡花;看到芹官,她放下手中絲線,迎了上來,卻不說話,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態。 幾乎無例外地,只要他一回來,春雨必是聞聲相迎;如果春雨不在,小蓮亦一定會搶先告訴他說,春雨是到那裡去了。像這天這樣的情形,是從未有過的。芹官便有些不安了。 「春雨呢?」 「剛看她歪在那裡。」小蓮呶一呶嘴,「這會兒大概睡著了。」 芹官站住腳想了一下說:「我看看她去。」 一面說,一面就往春雨臥室中走;一掀明簾,正好發現春雨轉身向裡。芹官故意咳嗽一聲,卻無反應;便加重了腳步,走到床前,春雨依舊不知不覺地。顯然的,這是故意不理他。 芹官有些躇躊了,想喊她又怕她不理,自討沒趣;欲待轉身而去,卻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誤會。思索了好一會,在進退兩難之中,不知不覺地走到床前,糊裡糊塗地伸手去摸她的臉。 「叭噠」一聲;春雨揮掌打在他手背上;使的勁很大,芹官不由得「喔唷」一聲,喊了出來。 這一喊,讓春雨意識到,是打得太重了;因為她發覺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,於是一翻身坐了起來:但在沒有面對面看到芹官以前,便已發覺自己不必出此態度,所以臉上立刻擺出淡漠的神色,冷冷地說道:「我以為是蚊子,原來是──」 「是的,一隻蚊子。」芹官涎著臉說,「一隻討人厭的大蚊子。」 春雨不答腔,下床趿著繡花拖鞋,拉開窗簾,鉤起門簾;然後管自己收拾衣物,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似地。 芹官不免有些氣憤:開口問道:「怎麼啦?你!」 春雨依然不答,迭好了一床夾被,方始問道:「吃了飯了?」 「當然吃過了!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裡吃的飯。」 「是!算我沒有問。」 「怎麼回事?」芹官大為惱怒,「你誠心跟我找岔,是不是?」 「我可不敢!」春雨冷冷地答說,「只要你不嫌我,不跟我找岔就是了。」 「慢點!」芹官霍地站了起來,「你倒說說清楚,我那裡嫌你,找你的岔?」 「你沒有,沒有!好了,回屋裡去吧!算我說錯了。」 「我也不說你錯;可是,我也沒有錯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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