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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想想果然,小蓮愁懷盡去;但仍有些委曲,「凡事怕開頭,」她說:「今天跟你發了脾氣;又這樣子罵我,縱然一時無事,以後也免不了常會挨他的罵。這得趁早想法子。」

  「不錯!」春雨點點頭,「要趁早治他這個毛病。」她想了一下又說:「你還是照常,該幹甚麼幹甚麼。也別惹他;他問一句,你答一句;他不找你,你別跟他說話。」

  小蓮如言受教;春雨當然也是如此。這一來惹得芹官憤懣煩躁,真想大大發一頓脾氣;但卻抓不住春雨跟小蓮的錯處,師出無名,難以收場,別自討沒趣!

  憤無所洩,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:你賭氣,我也賭氣。打那一刻起,就不理春雨跟小蓮,萬一不得已要找人使喚時,寧願自己去找阿湘。

  看他那副繃著臉的橛相,春雨和小蓮暗中竊笑。小蓮卻又故意要逗芹官,找了小丫頭來在燈下玩「頂牛兒」,輸贏打手心;嘻嘻哈哈地十分熱鬧。

  芹官聽在耳朵裏,又心癢、又氣惱;驀地裏想到,這不是一個發脾氣的好題目?走過去吆喝一頓,看她們怎麼說?轉念又想,就把她們罵哭了,又有何意味?因此已跨出房門的腳,卻又收了回來。

  「快二更天了!」春雨說道:「別玩了吧!」

  於是收了牌,小蓮帶著小丫頭,前後檢點,關上院門;回到屋子裏,只見桌上擺著六個碟子,是吃稀飯的小菜。

  「唷!你還真會擺譜。」

  春雨沒有答她的話,只說:「你別睡,聽我的招呼。」

  說完,出屋向對面走去;小蓮明白了,是去看芹官,便悄悄掩了去,在堂屋裏靜靜傾聽。

  這時春雨已到了裏面,只見芹官朝裏和衣而睡;一雙未脫鞋的腳,屈著伸出床沿。春雨不忍叫醒他;取一床羅剎國來的呢毯子,輕輕替他蓋在身上。

  那知芹官驀地裏將呢毯子一掀,口中說道:「別理我!」

  「嚇我一跳!」春雨拍著胸說:「原來是裝睡。」

  「裝睡?我還裝死呢!」

  堂屋裏的小蓮可忍不住了,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;而且越想越好笑,捧著肚子,奔回原處,伏在桌上大笑。

  「好了!」芹官一翻身坐了起來,悻悻然地說:「別再跟我過不去了,你們讓我一個人清靜一會兒,行不行?」

  「你這話是怎麼說來著?你當著人給我難堪;把小蓮又給罵哭了,倒說我們跟你過不去。」

  「把小蓮罵哭了?我不明明聽見她在笑,樂得很呢!」

  「她樂她的,總不見得挨了罵還會笑;世界上沒有那麼賤的人。」

  「我也不是存心要罵她;更不是有意當著人給你難堪。人總是有氣性的,偶爾忍不住失於檢點,你們就這麼夥著來對付我,把我撇成個野鬼孤魂似地!」芹官越說越覺得委屈;到得最後聲音也變了;眼圈也紅了。

  春雨自然於心不忍;不過她心中明澈如水,要規勸便在此時。當下牽著他的手,並坐在床沿上說:「你心裏難過,我心裏又何嘗好過?誰忍心把你撇在一邊不理你?不過,不是這麼冷你一冷,你也不會明白,做人最要緊的是甚麼?」

  芹官不答;他實在也並不明白。所以一直將臉扭在一邊,還不好意思轉臉來問。

  春雨看他不作聲,便又說道:「其實,我也是今天才明白。做人最要緊的是人緣;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愛理你了,一個人孤孤單單地,多沒意思?」

  這話,芹官是聽了進去了。切身的經驗,使他無法不接受她的看法;只是他也不無反感,覺得她說得太過分了。

  「莫非我這麼說了你們兩句,就是犯了大錯,就不能再理我了?那是你們氣量太狹!」

  「不錯,不能為了一句話就不理你;就怕一開了頭,弄成習慣,教人怕了你,就非躲你不可了。」春雨緊接著說:「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,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;我看你要說他,趕緊拉了你一把,就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,我不能不攔你,不能不提醒你。至於我自己,你偶爾來這麼一回,我也不能那麼小心眼,就會記恨;可是——」她笑笑沒有說下去。

  「可是甚麼?」芹官追問著。

  「你別問了!問下去不會有好聽的話。」

  「不!」芹官一定要問:「你非說明白了不可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推她的肐膊。

  「你一定要聽,我就說。如果你的脾氣不改,動不動就是這樣;我也不會記你的恨,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誠,不能勸得你聽好話。那時,我怎麼有臉見太太,只好悄悄兒回明震二奶奶,或是調我到別處,或是放我回家!」

  「放你回家?」芹官脫口說道:「那是再也辦不到的事。」

  「這也奇了!我也有爹有娘,又不是家生女兒。府裏的規矩,到了二十五歲是一定放出去的;大不了,我在那裏混個七八年,再沒有不放我的。」

  「你倒說得容易!」芹官笑道:「七、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嗎?我也不知道你到那裏去混?」

  「反正不會在雙芝仙館。」春雨接著又說,「就在雙芝仙館,你留得我的人,留不住我的心。」

  聽得這話,芹官心頭疑雲大起,臉上的顏色也很難看了,「你這是真心話?」他扳著她的肩問。

  這時,小蓮由於久等春雨不來,卻又到了堂屋,正聽到她在談七、八年以後之事,自然關心。她關心春雨的出處,由來已非一日;一半是出於好奇,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,就會連想到鄉下人家的童養媳,她曾見過一對,妻子比丈夫大九歲,到「新郎官」十六歲圓房時,「新娘子」也不過二十五歲,但以操勞多年,憔悴特甚,看上去竟像是母子;尤其是神態之間,對「小丈夫」的說話行事,絕少婉孌將順的味道。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這樣的一天,不是件太不可思議的事?

  她當然不會知道,馬夫人對春雨有了很堅定的承諾;因此,她總隱隱然地覺得春雨與芹官遲早是分手的局面。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?意會到此,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;她不明白自己何來這種感覺?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;因為她不願漏掉春雨與芹官之間的每一句話。

  「不管怎麼說,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。」

  「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。再過三、四年,你進京當差,不就離開了?」

  「你的話說得教人好笑!」芹官鼻子裏哼了一下,「我不會回明老太太、太太,把你帶了去?」

  「如果我不願意呢?」

  「你又說這話了!」突然間,芹官的聲音粗暴了;倒將小蓮嚇一跳,趕緊屏息著,聽芹官又說:「要怎麼樣求你,你才不會說這話?」

  「我這話也是為自己留地步;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?倒不如我先把話說在前頭,面子上還不會太難看!」

  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芹官停了一下又說:「你是說,我將來會不要你?」

  春雨並未出聲回答;小蓮卻愈感關切。這是默認了!她在想,芹官會作何表示?是爭辯呢,還是有甚麼表明心跡的舉動?

  那知春雨還是開了口:「我倒不怕你不要我;只怕有人容不得我?」

  「那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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