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「你念的是『刺虎』的曲文?」曹老太太問說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念得倒也動聽;然而總不如上笛子唱;光是清唱,可又絕不能跟上了台比。」

  「那何用老太太說?」震二奶奶笑道:「反正日子也快了;明兒就讓我們二爺跟張家去借班子。芹官想聽甚麼,趁早說給老太太,到時候點給你聽。」

  芹官心想,總是逢到甚麼喜慶節日,才跟人借戲班子;那時就一定會有甚麼忌諱,不能任何戲都可搬演。如果自己養個戲班,隨時登場,既無拘束,又無忌諱,那是多美的一件事?

  這樣想著,立刻熱辣辣地起了野心;他記得聽震二奶奶說過,家裡還存著一副戲衣箱,又有一屋子的『砌末』,何不也弄起個戲班子來。反正養的閒人也不少,多養幾個伶人,應該不是件太難的事。

  於是,回到雙芝仙館,他問春雨:「你知道不知道,一個戲班子要多少角色?」

  春雨一楞,「你問這個幹甚麼?」她看著桌上的曲本說。

  「你看!」芹官索性指著曲本說:「我爺爺寫的戲本子;真正一等一的才情!怎麼得有個自己的班子,搬演出來,豈不是一件極有趣的事?」

  「我的小爺,你怎麼動這個念頭?再也辦不到的事!我勸你想都不要想吧!」

  芹官性情倔強,當時便不服氣,「那裡就連想都不能想?」他說:「衣箱、砌末是現成的;家生兒女當中,有那願意學戲的,挑了來不過供給三頓飯,幾套衣服,每個月給點零花;請個教習,收拾一片空房子出來,就可以成班了。我跟老太太去說;你看辦得到辦不到?」

  看他臉紅脖子粗,十分認真的模樣;春雨大為失悔!明知他好言相勸,必會聽從;不該把話說得這麼決絕,反倒激起他的脾氣,如今再不能跟他爭了;可也不能反過來順著他的話說。

  這樣想著,拿穩了自己的態度,微笑說道:「你都盤算好了,還問我幹甚麼?」

  「我是跟你商量。」

  「我可是外行。不過,平時也聽人說過,這可是極淘氣的一件事;也不光是花幾兩銀子,總得有個內行的人掌班,才能壓得住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芹官問道:「你可知道有誰是內行。」

  「你別急!我替你慢慢兒去訪。事緩則圓,尤其是辦這些事,本來是為著好玩;為此淘神,成天放不下心去,變成自己找罪受,那划不來了。」

  這話一無可駁。芹官試著照她的話去做,無奈一顆心太熱,怎麼樣也冷不下來。等上了床,春雨要替他放帳門時,他忍不住開口了。

  「你就在這裡睡,好不好?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不言可知,他要說的還是有關戲班子的話。春雨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好吧!我歪著陪你;聽你說甚麼?」

  於是她和衣躺了下來;將芹官上蓋的一床夾被,拉過一角來蓋在腰際,然後轉臉對著芹官。

  這樣面對面地,幾乎鼻子都碰得著,自然也聽得見鼻息;芹官覺得她吹氣如蘭,清清涼涼地很好聞,便即問道:「你剛才吃了甚麼?」

  「沒有啊!」春雨會意了,「今晚上,太太給了一豌蟹粉白菜,吃是好吃;吃完了嫌膩嫌腥,嚼了幾瓣菊花,又拿薄荷露對水漱了漱口。怎麼還是有腥味?」

  「不!挺好聞的香味。」芹官緊接著說,「耍弄戲班子,正是機會;四老爺要進京了。」

  春雨所顧慮的正是這一層;曹頫不進京,他就有這個念頭也不敢說出來。可是,就算曹頫進了京,曹老太太是不是會如他所想像,一說便允,也大成疑問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芹官催問著。

  「我是在想,跟你說話該怎麼說?說老實話,還是哄你!」

  「你哄不倒我的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哄不倒你;不過,我說實話你未見得愛聽。」

  語氣不妙,但芹官還是這樣說:「你先說來我聽,只要合情理,就是我不愛聽,也不怪你。」

  「有你這話,我可就非實說不可了。這幾年,家裡的境況大不如前,你是知道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不過這也花不了多少錢,而且也不必出公帳,老太太會給。」芹官緊接著說,「我從來沒有跟老太太要過甚麼;老太太一定會許我。」

  「不錯!老太太會許你。可是,這不是錢的事,你想過沒有?」

  「你不是說,要找個內行──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春雨打斷他的話說,「我不是說這個。」

  「那麼,你是說甚麼呢?」

  「我是說,如今諸事要小心!現在的皇上不比老皇;有許多事是瞞著老太太的,你恐怕也不知道,四老爺碰了京裡好幾個釘子!你倒想,皇上一再交代,要節結公事;如今差使沒有當好,倒說又弄個戲班子,招搖不招搖?」

  這番話如兜頭一盆冷水,芹官好半晌作聲不得;春雨將他的臉色看得非常清楚,心知他已息念,但也掃了極大的興,自然於心不忍。

  「你不老在說,大丈夫要提得起,放得下,怎麼這點小事倒又放不下呢?」

  「誰說的!」芹官不肯承認,「我是一時沒有想到。本來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,不成就不成,沒有甚麼!」

  話是這麼說,也知道他心裡又是一種想法;春雨便加意撫慰,直到他朦朧睡去,微有鼾聲,方始悄悄起來,毫無聲息地替他放下帳門,躡足退去。

  到得第二天上午,估量馬夫人已從萱榮堂問了安回去了,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為名,來見馬夫人;先謝了賞,接著便談芹官想成個戲班子的事。

  馬夫人大為訝異,一面聽、一面心裡便覺不安;直到聽至春雨勸得芹官熱念頓消,才大大地松了口氣。

  「太太知道的,芹官向來是想著甚麼,就一時三刻要見真章的性情;這件事他真會跟老太太去提。真的他一開了口,事情就糟了!怎麼呢?」她自問自答地說:「老太太自然也知道決計不行,可是,芹官要甚麼,老太太就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的。這會要老太太駁他的回,心裡一定很難過,怕芹官受了委屈。到後來,芹官倒把這回事丟在九霄雲外了;老太太心裡倒是拴了個疙瘩。上了年紀的老人,最怕心裡成病。太太看,我這話是不是?」

  「嗐!我還能說甚麼!」馬夫人握著她的手,既感動、又歡喜,「真是!有你這麼識大體的人,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。」

  「太太別這麼說,我也是盡我的一點心;凡事想得到的,自己覺得非說、非做不可的,大著膽就說了,做了。說真的,我不想在太太、老太太面前獻功;只望不出岔子。有些事上頭,來不及先跟太太請示:如果說錯了,做錯了,總得求太太包涵。」

  「那裡有錯?你說的、做的,沒有一樣不對。有時候我跟震二奶奶沒有想到,你倒想到了,真也虧得你,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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