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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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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面說,一面就往春雨臥室中走;一掀明簾,正好發現春雨轉身向裏。芹官故意咳嗽一聲,卻無反應;便加重了腳步,走到床前,春雨依舊不知不覺地。顯然的,這是故意不理他。 芹官有些躇躊了,想喊她又怕她不理,自討沒趣;欲待轉身而去,卻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誤會。思索了好一會,在進退兩難之中,不知不覺地走到床前,糊裏糊塗地伸手去摸她的臉。 「叭噠」一聲;春雨揮掌打在他手背上;使的勁很大,芹官不由得「喔唷」一聲,喊了出來。 這一喊,讓春雨意識到,是打得太重了;因為她發覺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,於是一翻身坐了起來:但在沒有面對面看到芹官以前,便已發覺自己不必出此態度,所以臉上立刻擺出淡漠的神色,冷冷地說道:「我以為是蚊子,原來是——」 「是的,一隻蚊子。」芹官涎著臉說,「一隻討人厭的大蚊子。」 春雨不答腔,下床趿著繡花拖鞋,拉開窗帘,鉤起門簾;然後管自己收拾衣物,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裏還有一個人似地。 芹官不免有些氣憤:開口問道:「怎麼啦?你!」 春雨依然不答,疊好了一床夾被,方始問道:「吃了飯了?」 「當然吃過了!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裏吃的飯。」 「是!算我沒有問。」 「怎麼回事?」芹官大為惱怒,「你誠心跟我找岔,是不是?」 「我可不敢!」春雨冷冷地答說,「只要你不嫌我,不跟我找岔就是了。」 「慢點!」芹官霍地站了起來,「你倒說說清楚,我那裏嫌你,找你的岔?」 「你沒有,沒有!好了,回屋裏去吧!算我說錯了。」 「我也不說你錯;可是,我也沒有錯。」 芹官覺得好沒意思,懶懶地走回自己屋子,只覺滿心煩躁,就在進門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;身下軟軟,感覺異樣,隨即聽得「咪乎」一聲叫,一頭「雪裏拖槍」的大白貓從椅子上跳了下來,將芹官嚇一大跳。 他正沒好氣的時候,立即便是一腳,將貓踢得厲聲嘷叫;同時罵道:「滾!替我滾遠一點兒;別在這兒討厭!」 小蓮正走到門外,看看他要茶或是有甚麼差遣;聽得這話,不由得站住了腳,躊躇了一會,還是走了進去。 芹官還在懊惱,一見小蓮,衝口就說:「我說過多少回,別讓貓進來,牠愛跟著人走,老絆我的腳;就沒有一個人肯聽我一句。還有,」他又指著花瓶說:「菊花都掉瓣兒了,也不去扔掉!」 小蓮睜大了眼,聽他排揎;心裏覺得他好沒道理,不該隨便找人出氣,想了一下,便即答說:「好吧!我看我們都得讓遠一點,別在這兒討厭。」 這一下,讓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,「你的疑心病,怎麼這麼重啊?」他氣急敗壞地說,「我是罵貓,你想到那裏去了?成天一言半語都要認真,這日子我可真過不下去了。」 在對面屋子裏的春雨,不知道他為甚麼跟小蓮發脾氣,急忙趕了過來;恰好遇見小蓮委委屈屈地出房門,便即問道:「倒是為甚麼呀?」 「誰知道為甚麼?這也不對,那也不好;沒事找事,反正當奴才的倒霉。」 話剛完,芹官衝了出來,臉脹得通紅,戟指向小蓮說道:「你說話可要憑良心!你在這裏,誰把你當奴才了,你是怎麼倒了霉?」他動了真氣,冷笑說道:「我知道,你在這兒也待膩了!好吧,我跟太太說去,把你調走了就是!」說完,使勁一掀門簾,進了屋子還跺一跺腳,恨聲說道:「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!」 小蓮又驚又氣又委屈,本有些承受不住了;一聽他說這麼決絕的話,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。春雨大為著急,一鬧開來,大家都沒有好處;於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;一面說道:「你也是!不理他,不就完了!」 聲音很輕,偏讓芹官聽見了;冷笑一聲,坐在書桌面前,一個人生了回悶氣,覺得無聊,隨手掀開墨盒,拉出一張習字的紙來,將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」寫了七八遍,心裏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氣,漸漸消釋,不由得關心小蓮與春雨;很想走過去看一看,卻又怕為她們所笑,終於還是坐在原處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發覺有人送過一杯茶來,轉臉一看,是新來的一個小丫頭。 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 「我叫阿湘。瀟湘的湘。」 芹官略感驚異地問:「你認識字?誰教你的?」 「認得不多。是碧文姊姊教我的。」 「喔,」芹官問說:「是季姨娘那裏的碧文。」 「是!」 「這幾個字你認得認不得?」芹官指著剛才寫的字問。 阿湘抿嘴一笑:「是罵我們的話。」 「不是罵你。」 「那麼是罵誰呢?」 芹官發覺話有語病,急忙說道:「誰也不罵!」說著將紙揉成一團,往桌腳的廢紙簍一丟。 「還有事沒有?」阿湘問說。 「是誰叫你來的?」 「是——,」阿湘答說,「我自己來的。」 芹官微微一驚;是替阿湘擔心會受責。曹家下人間也有個多年來形成的規矩,等級甚嚴,不准胡亂巴結主人,像雙芝仙館,自然是春雨「當家」,小蓮已低了一等,但在芹官面前,並無區別;至於像阿湘這些小丫頭,除非春雨或小蓮指揮,芹官主動使喚,否則不准自己湊近了去獻殷勤。這也是怕有人奔競爭寵,難免進讒不和,生出許多是非;有著防微杜漸的用意在內。如果違犯這個規矩,輕則受責,重則被攆。芹官在想:春雨為人和平,知道阿湘犯了規矩,至多告誡一番而已;小蓮說話行事,一向鋒芒畢露,斷斷不會輕饒。 為此,他急忙放低了聲音說:「你趕緊悄悄兒溜了吧!以後不是春雨,或者小蓮使喚你,你別到這裏來。你應該懂規矩,莫非沒有人教過你?」 阿湘何能不懂這個規矩?她本就是春雨所遣;怕芹官有甚麼要使喚,同時要看看他在幹甚麼?所以春雨將阿湘派了來;但為了裝作故意冷淡,又特為關照阿湘:「如果芹官問你,誰讓你來的?你只說你自己進屋來伺候的好了。」 芹官那裏會知道春雨有這番深心?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;等阿湘細說了經過,春雨便對含淚抑鬱的小蓮說道:「你聽見了吧?他那裏要攆你?如果要攆你,就不會叫阿湘以後要聽你的話了。你想呢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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