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 | |
五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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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邊大受伐木時,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觀望的態度;許多人相信,李自成祖墳的風水一破,很快地就會兵敗喪命。結果喪命的是汪喬年;而李自成的聲勢,反而大振,觀感為之一變。加以李自成派人傳言,必殺邊大受;又有告示,說是「四月十九日,起馬入秦」,因而人心洶洶,都說李自成一到,將遭屠城之禍。這時,李自成的一些親戚,本來都是消聲匿跡,此時也都露面了,在暗中煽動,說得罪李自成的,只有邊大受、艾詔、李成、黑光正、王道正等五人,只要看住這五個人,等「闖王」一到,縛此五人以獻,便可免禍。 這些話,當然會有人去告訴邊大受,他亦只有見怪不怪,置若罔聞;心裡亦常在打算,怎麼樣能夠脫離米脂這個虎口。 到得崇禎十六年癸末,是外官三年考績,所謂「大計」的年分。李自成的姻親,想陷害邊大受,捏造許多事實,告到京裡;結果都是部議降調。這一來,正中下懷;巡撫及巡按禦史,還要為他申覆辯誣,命他仍舊留在米脂待命;邊大受極力辭謝,匆匆攜家離任,到山西投奔他的長兄澤州府知府邊大順。這是七月裡的事;到了十月初,李自成終破潼關、下西安,陜西各州縣望風而降。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動搖了,不知何以為計,只有攜家先回故鄉任邱。轉眼到了崇禎十七年,大年初一括大風,拔樹震屋,令人心悸;就在這天,李自成自封「皇帝」,偽國號叫「大順」;偽年號為「永昌」。拜牛金星為「丞相」;宋獻策為「軍師」。到了二月裡,李自成自龍門渡黃河入河東,一路南下,山西全境皆陷,封藩的晉王、代王,先後被害;不過二十天的工夫,由於正定知府邱茂華附賊,李自成已領兵入娘子關,逼近畿輔了。 三月十九,崇禎殉國於煤山,在一座亭子中,與太監王承恩相對自縊。崇禎以發覆面,穿的是白袷裡、藍綢面的袍子、綾袱、紅緞方頭鞋;翻開袍袖,白袷裡子寫著兩行字,一行是:「因失江山,無面目見祖宗於天上,不敢終於正寢。」說明以發覆面及所以自縊的緣故;一行是「百官俱赴東宮行在。」崇禎不知道東宮已經被俘,哪裡來的「行在」? 這以後便是吳三桂借清兵,大破李自成於山海關;李自成奔回京師,殺了吳三桂全家,出阜成門西走;吳三桂領兵追出不舍。邊大受得到消息,還想號召於眾,舉義伏擊,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來捉他了。所謂「虎口餘生」,即是邊大受自敘如何被俘出娘子關,而從山西壽陽複又逃回任邱,檢回一條性命的經過。 * * * 這部「虎口餘生」,在邊大受的原著,不過兩千餘言,但到了曹寅筆下,化為四十四出的整部傳奇,一時那裡讀得完?秋月已來催過幾次,芹官總是不肯放手;曹老太太覺得他喜歡看書,是件好事,交代不必催他;又怕黃昏將近,光線不足,看書會傷眼睛,還吩咐替他點燈。 直到開飯,芹官才暫時釋手;但一顆心仍舊在書本上。原來曹寅的這部「虎口餘生」,雖襲用邊大受的原名,寫的卻是李自成起事,直到明祚告終,那十幾年的烽火離亂。出場的角色甚多,忠奸並陳,各具面目,寫得十分生動。由於曹頫對他的督責甚嚴,小說戲曲一概視之為「閒書」,是不准看的;芹官也偷偷地看過「牡丹亭」與「長生殿」,卻只是欣賞它的曲文美妙;不比讀這部「虎口餘生」情節感人,面譜如見,所以一下子就著迷了。 看他神思不屬,一面咀嚼,一面又念念有詞地在背曲文,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:「你真得長兩張嘴才夠用。快丟開吧,這樣子吃飯,會不受用。」 「丟不開!」芹官答說:「爺爺寫的這部傳奇;二嫂子恐怕你沒有讀過,你讀了也捨不得丟開。」 「老太太聽見沒有?」震二奶奶轉臉很認真地說:「老太爺在天上,聽見這話,不知怎麼高興呢!這麼一個好孩子;難怪老太太疼他!」 「唉!」曹老太太歡喜又感傷地說:「可惜他沒有趕上他爺爺在世的日子!不然家裡現成的班子,把他爺爺寫的本子演上幾出;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寫得多好。」他又轉臉對芹官說:「你爺爺詩詞歌賦,色色精通;你只知道你爺爺這些本子寫得好,你可不知道你爺爺的這些本事是怎麼學來的?」 「那!」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勁地說:「可是連我都不知道。老太太講給芹官聽吧,讓我也長點兒見識。」 「還不是虛心求教四個字!我記得有位老先生姓尤,是考中了博學宏辭的;甚麼記不得了,蘇州人──」 「那必是尤侗。」芹官插嘴:「號叫西堂。」 「對了!尤西堂咱們家就有『西堂』;怎麼就一下子想不起來?記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。」曹老太太又說,「還有個姓孔,是孔夫子一家。」 「那自然是做『桃花扇』的孔尚任。」芹官又說:「寫『長生殿』的洪升,也是爺爺的朋友吧?」 「怎麼不是?提起『長生殿』,那可真熱鬧了!那一年我記不得了,反正還是如今張小侯的爺爺在世的時候;他把洪升請到松江,在鎮台衙門,擺酒唱戲;熱鬧是熱鬧,禮數也很隆重,可是洪升並不怎麼高興。」 「那是為甚麼呢?」震二奶奶問。 「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,請來的客人,不通文墨的居多。洪升是大名士,跟他們不大談得攏。」曹老太太緊接著說,「你爺爺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,把他從松江請了來,用自己家裡的班子演他的『長生殿』。一連三天,把江浙兩省的名士都請到了,你爺爺跟洪升在戲臺前面各有一張桌子,桌上不是酒菜是筆硯;攤開一本長生殿,一面聽戲,一面看本子,那個字不妥當,都用筆勾了出來。事後兩下對照,洪升很佩服你爺爺;你爺爺也跟他學了好些東西。你爺爺的本事都是這麼來的。」 「那也只有從前。憑老太爺的面子,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請了來。」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華的記憶,不由得感慨地說:「那些日子,只怕──」她本來想說:只怕再也不會有了!話到口邊,覺得過於蕭瑟,怕惹老年人傷感,所以改口說道:「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,才能找得回來。」 「難!」 曹老太太還待再說甚麼;震二奶奶急忙岔了開去,「剛才不說,借張家的班子嗎?」她說:「班子是人家的,本子是咱們自己的,豈不兩全其美?」 「也不知道張家的班子,會這些戲不會?」曹老太太又說:「只怕演不全。『別母』、『亂箭』、『刺虎』,應該拿得出來!」 「好啊!咱們就演這三出。」 曹老太太默不作聲;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,替曹頫餞行的戲酒,卻說演甯武關周遇吉「別母」,這不大犯忌諱?因此,當芹官還要開口時,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。 芹官得此警告,細想一想,方始明白,「就演『刺虎』好了!」他接著便念:「『俺切著齒點絳唇,搵著淚施脂粉;故意兒花簇簇巧梳雲鬢,錦層層穿著衫裙。懷裡兒冷颼颼,匕首寒光噴,心坎裡,急煎煎忠誠烈火焚。俺佯嬌假媚裝癡蠢,巧語花言諂佞人,看俺這纖纖玉手待剜仇人目,細細銀牙要啖賊子心。要與那漆膚豫讓爭名譽,斷臂要離逞智慧,拚得個身為齏粉,拚得個骨化飛塵,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,誓把那四海蒼生怨氣伸,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。』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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