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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「這當然是例外。」

  「老太太這麼說,我就來想法子弄它個『例外』。」

  「你是甚麼法子?」

  「這會兒還沒有想出來。不過,法子總是有的。」

  「好吧!」曹老太太說:「等你想出來,咱們再商量。」

  這個法子很不好想。加以曹頫進京之期,日近一日;裏裏外外,公事私事,都要曹震夫婦料理,忙得不可開交,自然將這件不急之務擱了下來。

  ***

  三處織造皆以織「上用」緞與「官用」緞為主。此外,三處織造各有特辦事項;大紅緞子,包括製蟒袍所用的繡緞,以及禮部所用的誥封繡軸,歸江寧織造承辦;紡綢綾紬歸杭州織造承辦;太監、宮女、蘇拉、匠役所用的毛青布,歸蘇州織造承辦,但以三萬匹為限,超出之數,歸江寧、杭州兩處分辦。這年內務府通知,毛青布須用四萬五千匹;江寧織造額外承辦八千匹,限十月底以前解到備用。

  解送緞匹有特殊的規定,凡「上用」緞不得由水路進京;因為船從運河北抵清江浦,須入自西而東的黃河,東行數十里,再向左折入「運口」,循河北上,名之謂「借黃」。黃河多險,萬一波濤覆舟,「上用」緞匹漂散,落入民間,殊多未便;所以解送「上用」緞,規定必由陸路。

  三千匹「官用」緞、八千匹毛青布,加上進貢與送禮的儀物,當然只能由水路運送。十五條船早已調齊,只待裝載;可是距起程之期不過十天,而八千匹毛青布還只織得一半;「官用」緞亦未備辦妥當。

  「怎麼辦?」曹頫真有些著急了,「官用緞說還短好幾百匹;而且織好的也有毛病——」

  「毛病不大。」曹震搶著說:「內務府緞庫上打個招呼就過去了。我特為派了庫使蕭林押運,他是緞庫出來的。」

  「他能辦得妥當嗎?」

  「沒有甚麼辦不妥當的;只要『炭敬』加豐就是。」

  「老是打這種主意,也不太好!」曹頫繃著臉說。

  「那有甚麼法子?多年下來的規矩,四叔又不是不知道。」曹震理直氣壯地說:「關節不到,東西再好還是有挑剔的。四叔儘管放心好了;沒錯兒。」

  「那麼,」曹頫又問,「短好幾百匹怎麼辦?」

  「儘量趕。」曹震停了一下說:「萬一趕不齊,船先走;短多少起旱加運,必能補足。」

  水路慢,陸路快;曹震的辦法是可行的。但是,「這一來,水腳不又多花好幾倍嗎?」他問。

  「也有限。」曹震趕緊換了個話題,「倒是八千匹毛青布,無論如何趕不齊;不過,也有法子——」

  「甚麼法子?」曹頫打斷他的話說:「以少報多可不行!」

  曹震愣了一下;然後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情說:「也沒有甚麼不行!總共四萬五千匹布,是一年的用度,那裏過個年就都用完了?短個一兩千匹,開春補上,有何不可?」

  曹頫不作聲;好久才冷冷地說了句:「反正『炭敬加豐』就是。」

  曹震不敢再多說;也不必再多說。他知道他這位「四叔」發過牢騷就沒事了。

  為了想討曹頫的好;他說:「四叔,有件事我早就想說了;水陸並行,反正是在通州會齊;四叔你何不由水路走,舒服得多。」

  水路除了「借黃」那一小段危險以外,第一、不必「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」地趕路;其次,沒有風沙顛簸之苦。坐船比坐車確實舒服太多了。

  但是,曹頫卻說:「我不敢貪圖舒服!解送上用緞,豈可不跟著上用緞走。且不說中途出了岔,也於禮不合。言官奏上一本,說我輕慢不敬,試問我何以自解?」

  十足一個硬釘子碰了回來,可是曹震並不覺得難堪;像這樣的事是常有的,只要出於善意,話就沒有白說,因為曹頫心地忠厚,自會覺得侄兒是在愛護他。

  「我辛苦一點兒,算不了甚麼;只要公事上不出岔子,比甚麼都強。」曹頫又說,「如今到底不比從前了!李家的前車之鑒,如果視而不見,那真是自作孽,不可活了。」

  話說得很重,曹震不能無動於衷;一時倒起了個爭口氣的念頭,默默盤算了一陣,命心腹小廝貴興,將緞機房、布機房的執事,喚了來有話說。

  緞機房的執事韓全,隨著貴興來了;布機房的執事卻不曾來。曹震先為大紅緞匹不能如期織造,發了一頓脾氣;然後問道:「到月底,究竟能趕出多少來?」

  「回二爺的話,實在不敢說。」

  「怎麼!」曹震剛息的火氣又冒了上來,「到此刻都沒有一句準話,你是存心開攪,還是怎麼著?」

  「二爺這話,我可不敢認。織緞子要絲,絲先要下染缸;晾乾了才能上機。本來這些活兒在夏天就得弄妥當;今年的絲來得遲,有甚麼法子?」韓全又說:「要趕也行,趕出來的東西不好;二爺如果肯擔待,用不著到月底就全都有了。」

  話是軟中帶硬,「今年的絲來得遲」七字,更是擊中了曹震的要害;絲是他親自去採辦的,不能及時運到,以致耽誤,這責任誰屬,是很明白的一件事。

  但曹震不能輸口,「就為的今年辦好絲不容易,晚了一點兒,才要你們趕一趕。」他說,「按部就班幹活兒,誰不會?還用我特為跟你說?」

  「二爺責備得是。」韓全平靜地答說,「不過,我也只好受責備了。」

  「你這叫甚麼話?你跟我逞楞子!我說歸我說,你就是不聽!」曹震厲聲問道:「你說,你是不是這樣?」

  「二爺別動氣!我早說過了,只要二爺有擔待,我可以趕。」

  韓全這以柔克剛的功夫,直教曹震恨得牙癢癢地卻無計可施;心潮起伏地挨了好一會工夫,才冷冷地說道:「好吧!你自己瞧著辦吧!」

  「寧擔遲,不擔錯,幹活兒還非按部就班不可;反正我總督著機房弟兄不偷一時半刻的懶就是了。」

  曹震不理他。韓全也不再多說;請個安管自己悄悄退了出去。

  「張五福呢?」曹震問到貴興,「怎麼不來?」

  張五福便是布機房的執事;貴興已經受了他的好處,被教好了一段話來的,當即從容不迫地答說:「張五福昨天趕到蘇州找染工去了;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來;『賽觀音』叫我帶信給二爺,拿藥料清燉了個果子貍在那裏,務必請二爺去喝酒。」

  一聽這話,曹震便似酥了半截;急急問道:「甚麼時候?」

  「自然是晚上。」貴興看曹震似已決定踐約,方又說道:「依我說,二爺乾脆不用在家吃飯了,天不黑就去,喝酒帶『辦事』,二更天就可以回來了;省得二奶奶嚕囌。」

  「等我想想!」曹震話是這麼說;其實不用再想。

  「去是不去,請二爺這會兒就給我一句話;我還得去通知『賽觀音』,好預備地方。」

  「還是在她娘家吧!」

  「是了!我馬上去告訴她。」說完,貴興掉頭就走。

  「慢點!」曹震喊住他,很認真地問:「張五福真的得明天才能回來?」

  原來賽觀音是張五福的填房,長得頗有幾分姿色,而且極其能幹,是張五福的得力內助。不過夫婦間年齡懸殊,賽觀音顧影自憐,每傷非偶;招蜂引蝶,事所不免。曹震也勾搭過她幾次,每次好事將成時,必有意外,出現了功敗垂成之局。上次是曹震將去杭州,賽觀音設下小酌,託貴興來邀,說為他餞行;事先講明白,張五福不在家,不妨停眠整宿,那知杯盤初停,衾枕已具,張五福不速而歸,曹震只好敗興而回;所以這一次特別要問清楚,張五福到底甚麼時候回家。

  「不錯,要明天下午。」貴興答說,「我聽別人也是這麼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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