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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「老太太也體諒體諒太太跟震二奶奶。」秋月勸說,「倘或招涼傷了風;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幾遍來伺候,又鬧得上下不安。何苦!」

  聽這一說,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動了;不道遠處人影出現,一高兩矮,看出必有芹官在內,她就不答腔了。

  這一下,春雨大為著急;趕緊迎上前去,只見曹泰與阿祥左右相伴,芹官走在中間,左手托著右腕;手掌腫得老高、眼淚汪汪地,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聲來。

  「千萬別哭,要像個大人樣子;別惹老太太傷心。」春雨又說,「偏爭口氣給四老爺看;要裝得不在乎。」

  這是激勵他的話,芹官自能領會;到得曹老太太面前,已經收起眼淚,而且把一隻右手背在身後。

  「你四叔為甚麼打你?」曹老太太問,「你又是怎麼淘氣了?」

  「是我不好!不怨四叔。」芹官倒顯得很氣概地,「四叔要我做的功課,我沒有做。」

  「嗐!」曹老太太嘆口氣,「我真也不明白!你就算為大家不必替你擔心,好歹也敷衍了過去。打疼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芹官將右手往後縮了一下。

  就這個動作,讓曹老太太發覺了,「怎麼?打的是右手?」她大聲說道:「把手伸出來我看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去拉;芹官無奈,只得把手伸了出來。曹老太太一看,臉色大變。

  「你們看!打的右手,腫得這麼高;打壞了右手,叫他怎麼寫字?這不是存心要毀他?」曹老太太顫巍巍地說:「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!」說著跌跌衝衝地往前走;虧得錦兒一把扶住,不然真要摔倒。

  見此光景,芹官大駭;顧不得手疼,雙膝跪倒,擋住去路。

  見此光景,在場的下人,一齊都下跪;曹老太太卻毫不為動,「你們攔不住我!打這兒我就動身『回旗』。」她說:「曹泰,你去備轎。」

  曹泰答應著,卻不知如何處置;就這時候,有人喊了一聲:「太太來了!」

  果然是馬夫人,扶著一個小丫頭急急趕了來;曹太夫人不等她開口,搶先說道:「有人容不下咱們娘兒們三代,趁早回旗的好!」

  馬夫人還弄不明白,何以會出現這樣糟糕的局面?一時不知所答;只聽震二奶奶說:「請太太先把老太太勸回去;有話儘不妨慢慢兒說。」

  「是啊!有話慢慢兒說。」馬夫人會過意來了,是跟曹頫嘔氣,便又說道:「就『回旗』也得收拾收拾啊!」

  「老太太再不請回去,我們就都跪在這兒。」震二奶奶接口說道:「別的都還不打緊,耽誤了芹官敷藥,可不是鬧著玩的事。」

  一提芹官,效驗如神;曹老太太偏過身子,手指著芹官跟馬夫人說:「你看看!你心疼不心疼?打得那個樣子。」

  於是震二奶奶一手撐地,一手拉著芹官,就勢站了起來,轉臉對秋月說:「老太太那裏必有『玉樹神油』,你趕緊把它找出來!」

  於是秋月起身先行。震二奶奶便去攙扶曹老太太;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來,簇擁著她復進中門,唯有曹泰,急急地到鵲玉軒去報信。

  曹頫一聽,既驚且悔;略略考慮了一下,毅然決然地到萱榮堂去請罪。踏進院子,便聽小丫頭通報:「四老爺來了!」

  正在敷藥的芹官,頓時有不安之色;讓曹老太太發覺了,立即大聲說道:「你別怕!凡事有我。」

  語聲剛落,簾子已經掀開;曹頫進門,陪著笑說:「聽說老太太在生兒子的氣?」

  「那裏的話!我的兒子死掉了。」曹老太太冷笑一聲:「如果不死,又何至於受人欺侮?」

  一聽這話,曹頫色變;容顏慘淡地跪了下來,「兒子管教侄兒,也是為的榮宗耀祖。」他說:「老太太這話,教兒子怎麼當得起?」

  「啐!我說了一句話,你就當不起;你那樣下死手打芹官,他就當得起了?你說你管教侄兒,是為的榮宗耀祖;當日你伯父又是怎麼管教你這個侄兒來的?莫非也是動輒罵、動輒打,從不給好臉嘴你看嗎?」

  說到這裏,想起親子早亡,又心疼芹官,不覺流下淚來。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淚水在眼中的,此時自然也忍不住了,背轉身去,抽出手絹兒,悄悄拭眼。

  「你也不必心疼芹官。」曹老太太又借題發揮,「倒不如這會兒看得淡淡的,有他也好,沒他也好;將來倒還少生些氣!」

  曹頫心如刀絞,為好反而成仇;卻又是無可辯白的誤解,實在令人灰心洩氣。於今唯有記住「順者為孝」這句成語了。

  於是他又陪笑說道:「老太太也不必傷感,都是兒子一時性急;從今以後再也不打芹官了!」

  最後一句,語氣特重,便有賭氣的意味;曹太夫人冷笑說道:「你也不必跟我賭氣。你算是芹官的胞叔,沒老子的孤兒,你自然要打就打。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了,不如早早離了你,大家乾淨。」她提高了聲音又說:「你們去看轎!我和你太太、芹官,立刻回旗。」

  這時窗外廊上,凡是曹家稍為有頭臉的下人,都在伺候;聽她這麼說,只有答應著,身子卻都不動。

  「秋月,」曹老太太大聲喊著,「收拾行李,咱們就走!讓了人家;人家是一家之主,咱們別在這兒討厭。」

  這話說得更露骨了,曹頫聽入耳中,摧肝裂膽驚痛;原來母子骨肉之間,還有這樣勢利的猜疑在,這是從何說起?

  想到這裏,不由得帶些抗議的意味說道:「娘這麼說,兒子那裏還有立足之地?」

  「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,反而倒打一耙!哼,」曹老太太冷笑,「總而言之,我們一走,你就乾淨了!」

  誤會太深,非片刻間口舌所能解釋;越辯可能越壞,曹頫只有長跪不起。

  看看局面要僵;震二奶奶心生一計,仍舊是從芹官身上找題目做文章——芹官在另一間屋子裏,由春雨和錦兒替他在敷藥;她走了進去,故意失驚地嘆道:「這可不好!得請老太太來看看。」

  這一聲嚷,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視線;秋月乖覺,輕聲說一句:「大概是芹官,請老太太看看去。」不由分說地,將她扶了進去。

  一進屋子,震二奶奶趕上來扶住,與秋月左右擁護著,讓曹老太太在楊妃榻上坐下,低聲說道:「老太太就饒了四叔吧!」

  「是的。」跟著進來的馬夫人也說。

  曹老太太不作聲,停了一下說:「我看看芹官的手。」

  春雨趕緊將芹官送到她面前,扶起他的右手;曹老太太看著他又紅又腫的手掌,不由得又心疼,「也不知道傷了筋骨沒有?」她稍為撳一撳腫處問說:「疼得厲害不厲害?」

  「擦玉樹神油,涼涼兒的,好得多了。」

  「光靠玉樹神油,不管用;另外得找傷科,看是內服,還是外敷,必得用止痛消腫的藥。」

  「不是去找老何了嗎?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怎麼還不來?」

  「大概也快來了。」錦兒答說。

  「我看看去。」震二奶奶說;同時向馬夫人使了個眼色。

  「老太太說一句吧!讓四老爺好起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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