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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誰要他跪在那裏?他儘管請便!」

  曹頫聽得這話,站起身來,揉一揉膝蓋,卻又走了進來,仍是低聲下氣地說:「老太太可千萬不能再生氣了。不然,兒子的罪孽更重。」

  曹老太太的氣消了些,但仍舊繃著臉:「我也不是不許你管教侄兒;不過你也得想想,芹官怕你怕到了見你的影子就躲,你是怎麼管法?就像今天,你不想想,責罰他也得有個分寸;你把他的右手打壞了,不是害他一輩子。」

  提到這一點,曹頫頓覺侷促不安;自覺錯的就是這一點,只能慚愧地說:「總是兒子讀書養氣的工夫還不夠;氣惱之下,一時亂了方寸。」

  曹老太太默然;曹頫亦是低著頭無話可說。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;此時便說:「四叔也是鬧了一身汗;我看先請回去歇著吧!」

  曹頫點點頭,看著老太太問道:「娘沒有別的吩咐——」

  「你去吧,你去吧!」曹老太太搶著說,「你讓我清靜一會兒。」

  曹頫諾諾連聲弓著背,往後退了兩步,出門而去。這一下,從馬夫人以次,都鬆了一口氣;接著何謹也找來了,帶著他的藥箱,替芹官細看了傷勢,一面調藥,一面關照煎黃連水,洗擦了傷處,敷上「鐵扇散」。

  叫小丫頭取一把蒲扇,使勁搧著。

 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邊看著;等何謹坐下來開處方時,便即問道:「沒有傷了筋骨吧?」

  「看樣子是沒有;也是芹官的筋骨結實。不過總是小心的好,我開一服破瘀活血的『當歸湯』給芹官服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。過多少時候,腫才能全消?」

  「總得三天工夫。」

  「老何!」曹老太太又問:「你看他這傷,是有把握的吧?」

  何謹笑了,「老太太真是疼孫子。」他說,「芹官這麼點傷算甚麼?包在我身上,三天消腫、五天復元。」

  「好!三天消了腫,我賞你一罐好酒喝。」

  「那可是一定要領老太太的賞的。」老何笑嘻嘻地說;又關照「忌口」,這樣不能吃;那樣不能喝,說了好些。

  儘管春雨聚精會神地都記了下來;曹老太太仍舊不放心,命何謹開了一張單子,一再叮囑春雨,千萬當心。

  ***

  為了曹老太太生了這麼大一場氣,大家都要想法子讓她消氣散悶,川流不息地有人往來,揀些她愛聽的話、或者有趣的新聞來說。其實,曹老太太並不須如此,一則她有些累了;再則總是惦念著芹官。不過她平時好熱鬧是出了名的;心想,人家一番好意來相陪,倘有厭倦之色,未免令人掃興;有熱鬧也熱鬧不起來,因而強打精神,顯得興致不錯。只有秋月知道,她此刻需要的是清靜;便向震二奶奶示意,可以辭去了。

  不道她一開口,曹老太太便說:「你別走!回頭我還有事。」

  「那麼,」馬夫人也看出來了,向震二奶奶說道:「我們先去吧!你趁早替老太太辦了事,好讓老太太歇著。」

  等人散淨了,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及秋月說道:「咱們看看芹官去。」

  原來是這麼一件事,震二奶奶便說:「二更都過了;不如叫人去看一看。其實連叫人去看都是多餘的;老何的藥一定好。說不定這會兒芹官已經舒舒服服睡著了。」

  「如果睡了,自然明天再說;我是不明白,他四叔到底為甚麼下重手?必是芹官有極淘氣的事!我想問問他。」

  聽這一說,震二奶奶就不再固勸了,因為她也存著同樣的疑團,希望破解;當下派夏雲由輪值坐夜的老媽子,先到雙芝仙館去通知;曹老太太特別叮囑,如果芹官已經熟睡,就不必叫醒他。

  去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,夏雲回來了;同來的有春雨,說芹官一直嚷著手疼,想了好多法子,都不管用;最後是用新汲的井水灌在瓷罈子裏讓他的右掌覆在上面,取其涼氣,消減灼痛,總算安靜下來,剛剛睡著。

  「那得有人看著;不然手會滑下來。」曹老太太又說:「治燙傷,可以用這個法子;井水裏加上冰就更好了。跟大廚房去要冰。」

  「要過了。」春雨答說,「大廚房說用完了;要用,還得開窖!」

  「那就開窖好了!」震二奶奶答說,「去年冬天格外冷;窖藏的冰很多。」

  「是!」春雨很委婉地說,「我看,新汲的井水,大概亦可以對付。芹官在老太太這裏沒有甚麼;一回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,也有點兒——」她不知道如何措詞;只好停住。

  「見了你,有點點撒嬌是不是?」震二奶奶笑著問。

  春雨頰上,頓時浮起兩片紅暈;「二奶奶也是!」她窘笑著說,「怎麼拿我開胃?」

  曹老太太聽她這話,知道芹官嚷疼是怎麼回事了;便即丟開,問起芹官到底為何被責。

  「我問過芹官了,是為楚珍的事。四老爺一直追問,楚珍跳井以前,芹官是不是在太太那裏;又問楚珍在幹甚麼?問的話不少,中間有兩句沒有答得上來,四老爺就起疑心了。」

  「那兩句?」曹老太太問。

  「一句是先說是楚珍在摺錫箔;四老爺問他以後呢?芹官不敢說實話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春雨看了震二奶奶一眼,方始答說:「原說楚珍跳井是打碎了一樣磁器,太太說了她幾句,她一時想不開就跳了井。按這個說法,芹官就得回答,以後是打碎了磁器;他怕四老爺問他,好好在摺錫箔,怎麼會打碎磁器?不是前言不符後語?所以沒有敢作聲。」

  「這是芹官老實,就編一段,說楚珍替他倒茶,失手打碎了茶杯,不就扯過去了嗎?」震二奶奶說道,「這也不去說它了。還有一句甚麼話,沒有能答得上來?」

  「那句話倒是真的不能說。」春雨答道:「四老爺問芹官,太太怎麼罵他?他說沒有見著太太;四老爺問他為甚麼?芹官不便說被楚珍怎麼逗他吃嘴上的胭脂;太太聽見了,起身責罰楚珍,芹官怕惹是非,先就悄悄溜走。那一來,不把楚珍因為打碎磁器跳井的說法都拆穿了?」

  曹老太太一面聽,一面點頭說:「這頓打可真是冤枉。不過,四老爺心裏一定另外還有個想法。」

  震二奶奶也是點點頭,默喻於心;只有春雨,到底識見還淺,看不透其中的隱微曲折。當然,她不便問;曹老太太跟震二奶奶亦不必告訴她。

  「你回去吧!」曹老太太說,「你明兒告訴芹官,叫他安心養傷;凡事有我。」

  「是!」春雨退後兩步,請個安;轉身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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