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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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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喔!」曹頫又問:「家裏死了人,怎麼不告訴我呢?」 「是裏面交代的,不用告訴四老爺。」 曹頫頗為不悅,但亦只是藏在心裏;回到西花廳,對張欽說道:「是有一個婢女,因為小故被逐,一時心拙自盡。我已查問過了,決無虐待情事。」 「既是小故,何以被逐?倒要請教。」 曹頫語塞,自悔措詞不當;想了一下說:「此婢之父,是織造署一個畫花樣的工人,姓何。不妨傳案一訊。」 「恐怕遲早是要傳的。」 曹頫發覺自己的話又說錯了!張欽此來,或者並無惡意,只是想賣個好;雖說人命案大,大可化小,小可化無。如今說是「不妨傳案一訊」,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擴大的意思,無怪乎張欽有此語氣。 曹頫還在思索,如何將自己所說的,那句易於引起誤會的話,收了回來;不道誤會已經造成,而且立即發作了。 原來張欽居官,自矢清廉,原是好事;但認定清廉二字,可盡服官之道,甚至本乎「無欲則剛」的成語。做官只要清廉,天生高人一等,生殺予奪,皆可由心,這便大錯特錯!而張欽恰恰就是這一種人。 至於這天冒著烈日,親自來訪曹頫,說起來倒也是一番好意。原意是想曹頫見情,聽他幾句感激道謝的話,不道曹頫不但不見情,還彷彿打官司亦無所謂之意。這便惹得張欽冒火了。 「雖說為政不得罪巨室,畢竟是非黑白,不可不分。想府上是積善人家,待下人自然是寬厚的;這個丫頭,不識大體,竟以小故,遽爾輕生,其情著實可惡。目前既有縉紳,移書責備;此案非辦個水落石出,不足以上報皇上求治的至意,下慰小民難雪的沉冤。請昂翁恕我職責所在,不得不然!」 這番話聽得曹頫一時作聲不得。細味張欽的語意,似乎要將小事化大,有意使人難堪。果然成了新聞,人人批評曹家待下刻薄;兩世清名,一旦毀在自己手中;將來有何面目,復見父兄於泉台之下? 轉念到此,汗流浹背;正在措詞解釋時,只見張欽拱拱手說:「告辭。」一面說,一面起身,大踏步向外便走,帶點拂袖而去的模樣,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釋。 曹頫等於吃了個啞巴虧,著實煩惱;回去在換衣服時,猶自嗟嘆不絕,季姨娘不明就裏,悄悄找跟隨的小廝一問,才知其事;很高興地在心裏想:時候差不多了;該是抖露「真相」的時候了。 「老爺到底為甚麼長吁短嘆?莫不是為誰淘氣。」 「楚珍可惡!也不過讓主母責備了幾句,就活都不想活了!她倒不想想,裏面太太平時待她的好處;這樣糊裏糊塗地尋死,縱不自惜,也當想到這一來會不會陷主人於不義!」 最後兩句話,季姨娘聽不明白;但前面的話,含意為何,不難明白;無非是說楚珍為小事投井,心地糊塗,這是個難得的機會,豈容輕易錯過。 打定主意,鼓足勇氣,季姨娘開口說:「螻蟻尚且貪生,楚珍能活為甚麼不活?自然有沒有臉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內。」 一聽這話,曹頫詫異,「你怎麼說?」他問:「楚珍尋死,另有緣故?」 「自然。好死不如惡活。」 「那麼,到底是為甚麼尋死的呢?」 「我也是聽來的,真假不得而知。」季姨娘朝外張望了一下,壓低了聲音說:「有人打她的主意,色膽包天,大白天拉拉扯扯的;讓裏面太太發覺了,狠狠地罵了她一頓。楚珍委屈到了家,才跳到井裏去的。」 曹頫倏然動容,「是誰相強?好大的膽子!」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,「你說:逼姦的是誰?」 「老爺也應該想像得到,有誰敢擅自進入中門?」 「你是說,說,」曹頫吃力地說:「是說芹官?」 「我可沒有說他的名字!」季姨娘很快地答說。 話中已明白表示,逼姦的就是芹官;只是不便說破名字。但即令如此,已足以使曹頫震驚震怒,站起身來,向外直衝。 季姨娘又驚又喜,當然也很不安,怕曹頫追究此事,或者會把她拖扯出來,便是一場極大的是非。無奈曹頫的腳步快,有心想拉住他,叮囑不可出賣「自己人」,無奈曹頫的腳步快,力不從心,只好聽其自然。 等芹官到得鵲玉軒,便感到氣氛異樣,一個個臉無笑容,且有憂色,彷彿將有大禍臨頭似地。他很想問一問,緣何有此光景,卻不知如何措詞?只問得一聲:「四老爺呢?」 「在裏間。」曹泰輕聲答說:「不知道為甚麼生氣?芹官,上去小心一點兒。」 一聽這話芹官先就慌了;但想到春雨鼓勵他的那些話,自己設想自己成了大人,不該畏縮;而且「四叔」也會當他大人看待,凡事會替他留些體面,因而硬著頭皮,踏進東屋。 東屋是前後兩間;他先輕輕咳嗽一聲,作為通知,然後進入後間,只見曹頫坐在北窗下一張竹椅上,臉卻望著窗外,似乎不曾聽到他咳嗽聲與腳步聲。 「四叔!」他垂著手喊。 曹頫回轉臉來,由於背光,看不見他的表情;只聽他說:「把門關上!」 「是。」 「閂上!」 這一聲便不妙了!關門或許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,作個防備;閂門是為甚麼呢?為了防備自己逃走? 話雖如此,不敢違拗;乖乖地將銅閂插上,聽曹頫又說:「你過來。」 「是。」芹官一走近書桌,才發現有一支紫檀所製、兩寸來寬、五六分厚的戒尺,放在曹頫伸手可及之處。 「我問你,你母親屋裏的丫頭楚珍,那裏去了?」 這話宛似當頂轟下一個焦雷,芹官心知「在劫難逃」;囁嚅著說:「楚珍做錯了事;娘罵了她幾句——」 「誰問你這些?」曹頫暴聲打斷,「我只問你楚珍那裏去了?」 「不是跳井自盡了嗎?」 「她跳井的那天下午,你到你娘那裏去了?」 「是。」 「那時候楚珍在幹甚麼?」 「摺錫箔。」 「後來呢?」 這一問將芹官問住了。因為馬夫人、震二奶奶口中所說的,楚珍的死因是,打碎了瓷器,為馬夫人所責,一時心拙,遽而輕生;如果照此回答,曹頫反問一句:既然在摺錫箔,何以又會打碎瓷器?豈非語言不符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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