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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「成家立業!」春雨又說:「四老爺是恨鐵不成鋼。其實,心裏是疼你的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。可是,不知道怎麼回事,反正一聽到聲音,一瞧見影子,我就變得笨了。明明很容易說好的一句話,偏就想不起。」

  接著,春雨便開始苦口相勸,他不是講讀書、做人的許多道理,只是強調全家對他的期望。芹官先還唯唯答應著,慢慢地有了不耐煩的神色;春雨很機警,見此情形就不再饒舌了。

  「怎麼?」芹官突然想起,「小蓮還不回來?莫非出了甚麼事?」

  「會出甚麼事?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。」

  話雖如此,春雨也不大放心;最後終於決定自己帶著小丫頭去接她。那知剛把燈籠點上,小蓮回來了。

 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,果然拿著兩張字;便即笑道:「芹官輸了東道。」

  「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?」芹官也迎了出來。這時小蓮已進了堂屋,明亮的燈光,照出她臉上憂疑的神色;春雨不免一驚,芹官也覺得事有蹊蹺。

  「是這兩張字不是?」

  「不錯!」芹官答說,「我輸了,我替你給你表姊寫信。你來吧!」

  「明天再寫,今天晚了。」

  「真的!」春雨順理成章地說:「今天晚了,你快睡吧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進屋,為芹官鋪床趕蚊子;服侍他睡下,擰小了燈,輕輕退了出去,去看小蓮。

  小蓮在她自己屋裏,正對著燈發楞;見是春雨,低聲說道:「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,回來的時候,看到有個人從咱們院子外面一閃躲開,身影像是季姨娘。」

  「不會吧!她跑來幹甚麼?」

  「誰知道呢?」小蓮緊接著說,「我手裏有燈,很想跟過去看個明白;後來想想還是別這麼做吧!」

  「對了!」春雨欣慰地,「如果跟過去看清楚是她,彼此都下不了場。你能這麼想,是長進了。」

  「不過,我心裏疑疑惑惑地,總覺得彷彿要出甚麼事似地。」

  「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你把心放寬來!」春雨又問:「怎麼去了那麼大的工夫,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?」

  「不是!」小蓮停了一下說,「跟你老實說吧,到了『那地方』,我有點害怕;可又不甘心就這麼回來,自己給自己壯膽,磨夠了時候,到底讓我衝了過去。」

  「你真行!」春雨笑道:「居然不怕鬼。」

  「我看,鬼倒用不著怕,人纔可怕!」

  ▼第四章

  「四老爺,」曹泰來通報:「上元縣張大爺來拜。」

  一聽這話,曹頫就煩惱了;這麼熱的天,衣冠會客,大是苦事,當即皺著眉說:「擋駕!」

  「原是擋了駕的,張大老爺的跟班說:有點要緊事得當面談。而且張大老爺就在大門口下的轎,也不能讓他在門房裏等,只好先請到西花廳休息。」

  這是情理上勢所必然的事,曹頫亦不能責他擅專;只問:「張大老爺穿的是官服,還是便衣。」

  「便衣。」

  「那還好!拿我的馬褂來。」

  套上馬褂,曹頫到西花廳來會「張大老爺」——此人單名欽,字仲遲:到任未久。曹頹只在應酬席上,跟他見過兩次,平素並無交往;對於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,只聽人說他為人峻刻,就更懶得去結交。本來他家屬於上元縣地界,撇開官銜不說,上元縣令總是「父母官」;所以新官到任,必有一番禮遇,而對張欽連一頓飯都不曾請過,未免失禮。轉念到此,曹頫內心倒是充滿了歉疚之情,因而態度上頗為謙恭。

  「這麼熱的天,老兄下顧,令人不安。有甚麼事,其實打發令介送個信來,照辦就是。」

  「事是有事;還是面談比較妥當。我這裏有封信,請昂翁先過目。」曹頫字昂友;所以張欽稱他「昂翁」。

  將信接到手中,一看稱呼是「遲公老公祖大人」;自稱「治晚」,便知出信人是上元縣的一名秀才。信中開頭是頌揚的客套;接下來敘事,先說人命關天,職司民牧者豈能不聞不問?話中隱含責備之意。曹頫心中詫異,不知張欽為甚麼要將這封信拿給他看時,入眼一句:「側聞織造曹家,虐婢致死」;不由得大吃一驚!

  安得有此事?他急急看了下去,信中說曹家有個丫頭名叫楚珍,不堪主母虐待,跳井自盡;不曾報官,私下埋葬。曹家仗勢欺人,旁觀者不平,故而寫這封信提醒張欽,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。

  這封信沒有最後一張,顯然的,張欽是故意將它抽掉,免得洩漏寫信人的姓名。但曹頫並不關心是誰告密;他關心的是此事的真假。

  剛喊得一聲「曹泰」;他轉念想到,當著張欽追問此事,如是子虛烏有,倒還罷了;萬一真有其事,而自己居然一無所知,豈非天大的笑話?因此,他改了主意,向張欽告個罪,容他去查問清楚,再作回答。

  出了西花廳,往右一拐便是藏書樓;芹官正在那裏找「閒書」,一聽是曹頫一迭連聲在嚷著「找總管曹時英」,嚇得趕緊躲在書架背後,不敢出聲。

  曹時英找來了;曹頫問說:「楚珍是裏面太太屋裏的丫頭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說是跳井死的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是打碎了瓷器,裏面太太說了她幾句;她又回嘴,裏面太太不要她了。那知道心眼兒狹,自己尋了死路。」

  「那麼,報官了沒有呢,」

  曹時英一楞,「這,這似乎用不著報官。」他囁嚅著說,「就跟病死的一樣,也不是甚麼命案。」

  「人家可是告了咱們一狀,說甚麼虐婢致死!上元縣的張大老爺特為上門責問來了。」

  「那有這話!」曹時英答說,「楚珍就是機房裏畫花樣的老何的女兒;昨兒我還跟他在一起喝茶,提起他女兒,說楚珍福薄,這麼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頭。他那裏又會到上元縣去告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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