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下人身死盛殮,都在後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,不延僧道,不准舉哀,悄悄抬進一口棺材來,入殮蓋棺,又悄悄兒抬了出去,專有一塊基地下葬。楚珍的下場,亦複如此;不過大半天的工夫,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時深鎖的小門;送她出門的只得兩個人,一個是趙嬤嬤、一個是妙英。

  妙英一下子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,走到那裡都有人拉住她,低聲探問楚珍的死因。別人都還容易搪塞,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話說一遍:或者乾脆說一句:「誰知道呢?」問的人自然就不會再往下說。唯獨遇見季姨娘,就不易脫身了。

  「我不相信!」季姨娘說,「你們太太也不是小氣的人,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愛的磁器,也不會罵得她要去投井。」

  「她的心拙嘛。」

  「心拙也不會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。其中一定有緣故,不過你知道了,不肯說。」

  「我實在不知道。」妙英急了,「季姨娘要不要我罰咒?」

  「何必這麼認真?不過閒磕牙而已。」季姨娘又說,「我聽說楚珍挨駡的時候,芹官也在。」

  妙英心中一跳,力持鎮靜地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季姨娘是從那裡聽來的?」

  「你先別問,只說有這件事沒有?」「那天我請假回家,到晚上才回來,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也沒有聽說?」

  「沒有。」妙英又追問一句:「季姨娘到底是聽誰說的?」

  「反正總有人吧!我也不必告訴你,省得惹是非。」接著,忽然冷笑一聲:「哼!只怕是非也還是省不掉。」

  妙英好生害怕,著急地說:「季姨娘,季姨娘,千萬不能再出事了;如果拉扯上我,遲早又是一條命。」

  妙英不過膽小怕事,急不擇言:季姨娘卻覺得弦外有音,心頭疑雲又生。這時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說話了。

  「姨娘也真是!這些事有甚麼好打聽的?別說妙英那天請假回家不知道;就真有點甚麼,她不肯說的。何況本來就沒有甚麼事。」

  「碧文,」妙英如釋重負,「你可是個見證,我沒有在季姨娘面前說甚麼!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,偏要如此表白;倒像真有甚麼秘密,必須隱瞞似地,真如俗語所說的,「越描越黑」,不智之至;因而沒好氣地說:「本來沒有事,何用我做甚麼見證?」

  「是,是!」妙英也會意了,「本來沒有事。」

  越是如此,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甚麼秘密。那天有人看見芹官從馬夫人院子裡出來,這件事千真萬確;因為看見他的,就是棠官。季姨娘在想,何以這麼巧?偏偏芹官去了一趟,楚珍就跳了井?要說楚珍之死,跟芹官無關,是誰也不能相信的。

  * * *

  的確,連芹官自己都覺得楚珍之死,不能說與他無關;因而常是一個人在念:「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。」

  春雨先不懂這句成語,忍不住動問:等弄明白了,便即問道:「你到底跟楚珍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沒有事!就說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這麼一句玩笑話,那知道竟招來殺身之禍。」

  「殺身之禍也是她自己招的。除非你逗了她,她才說了這句話。那一來,你多少總有過失。」

  「沒有!我沒有招惹她。」

  「既然不曾招惹她,你又難過甚麼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芹官突然問道:「今天她的『頭七』吧?」

  春雨算了算日子,點點頭問:「是的。頭七又怎麼樣?」

  「我想去祭她一祭。」

  春雨大駭,「你瘋了!」她說,「你到那裡去祭?」

  「井邊。」

  春雨大為搖頭,「小爺!你就體諒我們一點兒,別多事了!」她說,「你還怕嫌疑不夠,自己拿個溺盆子往頭上扣?」

  芹官不作聲,但怏怏之意,溢於顏色。小蓮便說:「其實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邊?望空一拜,心到神知。」

  春雨正要怨小蓮多嘴;不道芹官已笑顏逐開,「言之有理,言之有理!」他說:「我倒沒有想到,可以遙祭。」

  「你別高興!」春雨攔在前面,「甚麼遙祭不遙祭?香蠟錫箔的,讓震二奶奶知道了,吃不了兜著走!」接著又罵小蓮,「你也是吃飽了撐得荒,胡亂出餿主意。」

  「你別罵她,你別怕震二奶奶會知道。一不用香蠟、二不用錫箔。只是香花清饈、心香一瓣,聊以盡意而已。」

  春雨不甚聽得懂他的話,不過既不用香蠟燭台,事亦無礙;只要隱密一些,就隨他去「遙祭」好了。

  「你預備甚麼時候祭?依我說,到晚上關了門,你愛幹甚麼就幹甚麼?我也不管你。白天可不行!」

  「原不是白天,月下最好。」

  芹官將這件事看得很鄭重,要小蓮去弄了四樣水果;蜜桃、花紅、菱角、藕;親自動手洗乾淨,裝了高腳盤;又在宣德爐中燒了幾塊檀香;用一張烏木大方幾擺在院子正中,供上祭品,肅然而立,不覺流下淚來。

  「楚珍姊姊,」小蓮在一旁代他祝告,「芹官在祭你,你可知道?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;自己不覺得死得冤枉嗎?不過,人死不能複生,只望你早早超生;揀好好的人家去投胎。這輩子吃了做奴才的虧,下輩子可別再當奴才了!」

  「小蓮!」春雨大為不悅,「你怎麼跟楚珍說這些話?」

  「我是好話。」

  「這還叫好話?」春雨又說,「真的要祭楚珍,就規規矩矩跪下來磕個頭;那可以這樣子鬧著玩?」

  「說得是!」芹官接口,「拿拜墊來,磕頭。」

  「磕頭也不能你磕。」春雨提了個拜墊來,居中放好;自己跪了下去,倒是默然地祝禱了一番──她是有內疚的;知道馬夫人痛責楚珍,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。平心而論,也不能說楚珍如何勾引芹官;因而在默禱中很說了些歉疚愧悔,乞求寬宥的話。

  「你跟楚珍說些甚麼?」小蓮等春雨站起身後,好奇地問,「好像有說不完的話。」

  「這個月是鬼月,」春雨答非所問地,「千萬要小心,凡事忍一口氣,吃虧就是佔便宜。不然,正好碰上『惡時辰』,懊悔就晚了。」

  「這,」小蓮愕然,「這就是你跟楚珍說的話?這些話是怎麼想到的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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