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先進來的是震二奶奶,一眼到芹官的汗巾,大吃一驚;急忙走上兩步,沖著他的左腰一指,喝一聲:「趕快掖起來!」

  芹官一楞,旋即省悟;自責後又自笑,徒然著急,竟連這一點都不曾想到。笨得如此,恨不得自己摑自己一掌。

  「四老爺來了!」

  等小丫頭這一喊,芹官便迎了上去,叫一聲:「四叔!」跟在他身後走來。

  天井中靠東面設著一張大藤榻,是曹老太太的坐處,左右散列著幾張籐椅,卻只有馬夫人一個人坐著;曹頫一一招呼,在馬夫人對面坐下,芹官便站在他身後。

  「四叔是喝茶,還是喝薄荷菊花露?」震二奶奶接著又說:「我看先喝一盞菊花露,再喝茶吧!」

  「都行!」曹頫轉臉說道:「京裡來了封信,郡王把爵位讓給小王子了。」

  此言一出,曹老太太與馬夫人無不驚異,「是怎麼回事?」曹老太太問:「誰來的信?」

  「內務府的朋友。」曹頫又說:「也見了上諭了。」

  「上諭上怎麼說?」

  「只說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襲;沒有說別的。」

  「那怎麼說是把爵位讓出來的呢?一定有個緣故在內。」曹老太太問道:「是不是皇上對郡王生了甚麼意見?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曹頫有些窮於應付了;向站在曹老太太後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。

  「依我看,倒不是皇上對郡王生了甚麼意見;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,早早讓他襲了爵,好栽培他。」

  「是的!」馬夫人附和著,「我也這麼想。」

  曹老太太想了一會,向曹頫問說:「你看清楚了,上諭上沒有說別的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」曹老太太面露微笑;旋即蹙眉:「到底只有十九歲。」

  「十九歲襲爵,也不算晚;應該甚麼差使都能當了。康熙爺是十九歲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計──」

  「你怎麼拿康熙爺來作比?」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斷他的話,「那是幾千年才出一位的聖人。」

  「是!」曹頫碰了釘子,卻還是陪著笑說:「娘說得是。」

 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歲襲爵,又說到芹官已經十二歲,卻還視如童稚,事事縱容。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這一點上,便也放緩了臉色問道:「你今天沒有應酬?」

  「沒有!」

  「那就輕快、輕快,跟張先生他們喝酒去吧!」

  「是!」曹頫停了一下又說:「還有件事,跟娘請示;二少奶奶的意思,借小王子明年二十歲整生這個題目,提前把禮送去,暗含著也是賀他襲爵之意。娘看如何?」

  「這個法子也使得。不忙,等我們娘兒倆商量商量;該怎麼樣寫信,再通知你好了。」

  「有話我會叫人說給你。」曹老太太也很慈愛地說:「天太熱,你酒也不宜多喝!」

  「是!兒子知道。」

  說著,徐步向外走去;芹官跟在後面相送;送到垂花門前,曹頫照例不教他再送,但這天卻多了一句話。

  「你陪老太太吃完飯,到我那裡來一趟。」

  就為了這句話,芹官又上了心事;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緣故,一問果然。「四叔讓我陪老太太吃完飯,到前面去一趟,不知道甚麼事?」芹官說道:「快拿飯來!不拘甚麼;我吃了好走。」

  「你這又急點兒甚麼?」曹老太太說,「舒舒服服吃完了去,倒不好?」

  「要讓他吃得舒服,只有一個法子。」震二奶奶插嘴說道:「乾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,看四叔說甚麼;應完了卯回來,不就沒事了嗎?」

  「二奶奶這個法子好!」秋月附和,且有意見:「就說老太太交代的,先到四老爺那裡去了,回來吃飯。四老爺看老太太在等,自然說兩句話就放回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就這麼辦!」芹官很高興地說:「我回去換衣服。」

  「還回去幹甚麼?」震二奶奶說,「一定有大褂兒脫在這裡,隨便找一件來套上就是了。」

  「沒有!」秋月接口,「本來倒有三件脫在這裡;昨兒個春雨收走了。」

  「我去拿!」夏雲自告奮勇。

  「不囉!」芹官搖搖手,「還是我回去一趟。也許四叔要查我的功課,正好我全補上了;順便帶著。」

  聽得這話,曹老太太跟馬夫人都很高興;震二奶奶即便笑道:「原來是要去『獻寶』呢!快去吧,等四叔誇講你幾句,回來多吃半碗飯。」

  芹官笑著走了;回到雙芝仙館,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臉,披散著一頭半濕的長髮,正讓小丫頭替她在搧幹。看到芹官,自然要問:「你怎麼回來了?」

  「四老爺找我!」芹官答說,「你別管了,我穿件大褂兒就走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往裡走;春雨還是跟了進來問道:「四老爺找你,倒是幹甚麼呀?」

  「不知道,也許是查問功課;反正我全補上了。把書包拿來,我看!」

  等小蓮將書包取來,芹官自己找齊了最近十天的窗課,二十篇大字;十篇小楷;兩篇文章;五副對子,交給小蓮找一方書帕包好;接著便由春雨照料他換衣服。

  「真是『騎騾撞著親家公』,」芹官笑著告訴春雨,「難得使這麼一條汗巾,偏偏說是四老爺要進來;我可真是急了!虧得二嫂子教我。」

  「她怎麼教你?」

  「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,別把絲穗子露出來。」

  在替他扣淡藍夏布紐襻的春雨,「噗哧」一聲笑出來,「這也得教嗎?真是!」她正一正顏色又說,「只要自己有把握,該做的功課做完了;不該做的別做,四老爺自然不會生氣,你也就不必怕成這個樣子!」

  「我可不知道甚麼是不該做的事?譬如說,那天給人寫了一條字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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