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「放手!」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,打了一下,「像這樣毛手毛腳,就是不該做的事。」

  「那是跟你。」

  「跟我也得看是甚麼地方,甚麼時候。」春雨又說:「還有,你那個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,一定得改。剛好了兩天,又犯了!我也不說是誰?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。」

  芹官臉一紅,訕訕地說:「一個人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。」

  「那就得別人來管了!」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後一個紐襻;退後兩步,看著他說:「行了!快去吧!」接著又喊:「小蓮,你把功課拿著,送到中門上;守在那裡,等芹官回來了再回來。」

 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,便即說道:「不必送,更不必等。今天一定沒事!」

  * * *

  「你坐下來!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這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,芹官反而惴惴不安;曹家的家規,一向是「長者賜,不敢辭」,他只能答應一聲,就近在一張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。這種椅子俗稱「太師椅」,極大;芹官只臀部挨著椅邊,有坐之名,無坐之實,全靠兩條腿撐住,反而比站著更吃力。

  「我給你看首詩;是你爺爺給我的。」

  聽到第二句,芹官正好趁機站了起來,從曹頫手中接過一張花箋;先看詩題,寫的是:「辛卯三月聞珍兒殤,書此忍慟,兼示四叔,寄東軒諸友。」

  芹官聽母親說過,他有個庶出的胞叔,未滿十歲而殤,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「辛卯三月」,他默默計算了一下,辛卯是康熙五十年,便即說道:「這是十五年前,爺爺在京裡做的詩。」

  「對了!那年是帶你父親進京當差。得到家信,你珍叔出痘不治,在京裡寫了這三首詩寄給我。」曹頫又說:「你看第二首。」

  三首五絕中的第二首是:「予仲多遺息,多才在四三;承家賴猶子,努力作奇男。」

  「看得懂嗎?」

  「是!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?頭一句是指二爺爺──」

  芹官口中的「二爺爺」,即是曹寅的胞弟,先名曹宣;後來因為禦名玄燁,而宣玄聲近,為避音諱,改名曹荃。

  曹荃共有四子,長、次二子是紈褲;倒是小的兩個兒子有出息,所以曹寅說「多才在四三」;而對行四的曹頫,期望更高。詩中所謂「承家賴猶子」,即指從小便由曹寅帶到江南撫養成人的曹頫而言。

  「真想不到,這首詩竟成了語讖。」曹頫感傷地說:「辛卯那年,你父親十九歲,身子很好,筆下亦很來得;先帝對他期望甚高。『承家』當然是他。而你爺爺無端寄望於我,豈不可怪!」

  提到父祖,芹官縱未見過,亦不能不有傷心的模樣;閉著嘴,低著頭,彷佛在默禱似的。

  「我在想,你爺爺的這首詩,既成語讖,則事皆前定;『承家賴猶子,努力作奇男』,你爺爺當初教誨我的這兩句話,如今我要用來期望你!」

  芹官一驚,頓有不勝負荷之感;但他只覺得有負擔,對「四叔」說這些話的意思卻還不十分瞭解。

  「你能領會我的意思不能?」

  芹官不敢說不能;想了一下答道:「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進!」

  這是就表面解釋;深一層的意思,芹官卻還不能領會。原來曹頫因為訥爾蘇無端削爵;改歸十九歲的福彭承襲,深感富貴無常;加上新君嗣位以來,公事不甚順手,所以對平郡王爵位遞嬗一事,感觸警惕皆深。怕的是世襲江甯織造這個差使,在他手裡保不住;巴望芹官能夠「努力作奇男」,成為曹家傑出的子弟,如彭福那樣,襲職「承家」。倘或芹官成了個百無一用,唯知揮霍的紈褲,以「今上」的英察,絕不會讓他承襲江甯織造。那一來,曹頫認為雖死亦無面目見父兄於泉下;所以內心對芹官期望之深,匪言可喻。

  不過,芹官道是「努力上進」,這句話卻是不錯的;自然要加以鼓勵,「我所希望你的,就是這四個字。」他說:「努力上進,唯有讀書;讀書始足以明理;明理始足以自立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手上是甚麼東西?」曹頫問說:「是你的功課不是?」

  「是!十天的功課。」芹官將書帕解了開來,拿一迭窗課,擺到曹頫面前。

  曹頫只略略翻了一下,搖搖頭說:「這麼讀書,何時才能有成?等過了夏天,不必上學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芹官大感意外;不知他是何用意,不敢接口。

  「十天工夫,就做這麼一點功課,管甚麼用?我──」

  曹頫沉吟不語;芹官卻看出端倪來了,似乎有親自課侄之意。一想到此,脊樑上直冒冷汗;倘或每天面對這樣一位叔叔,除了書本以外,目不旁視,那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?

  「等我好好來想一想。」曹頫將他的功課往前推一推,「你先回去吧!」

  「是!」

  芹官收好功課,退了出來;到得中門,只見春雨在那裡等候,便將書帕遞了給她,口不擇言地說:「可了不得了!簡直沒有我過的日子了!」

  一句話將春雨嚇出一身汗;「你說甚麼?」她結結巴巴地問:「出了甚麼事?」

  這一來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話,說得太急,嚇著了春雨;因而歉然說道:「沒有事,沒有事!你別急。咱們回頭好好商量。」

  「不!」春雨將他拉到一邊說道:「你先告訴我,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四老爺嫌我的功課少;打算自己教我呢!」

  春雨透了口氣,拍拍胸說:「我的少爺!你也真是。」

  「怎麼?你當不要緊!你不想想,到那時候,整天督著啃書,不准亂走一步,不准多說一句;那種日子,生不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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