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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你手上是甚麼東西?」曹頫問說:「是你的功課不是?」

  「是!十天的功課。」芹官將書帕解了開來,拿一疊窗課,擺到曹頫面前。

  曹頫只略略翻了一下,搖搖頭說:「這麼讀書,何時才能有成?等過了夏天,不必上學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芹官大感意外;不知他是何用意,不敢接口。

  「十天工夫,就做這麼一點功課,管甚麼用?我——」

  曹頫沉吟不語;芹官卻看出端倪來了,似乎有親自課侄之意。一想到此,脊樑上直冒冷汗;倘或每天面對這樣一位叔叔,除了書本以外,目不旁視,那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?

  「等我好好來想一想。」曹頫將他的功課往前推一推,「你先回去吧!」

  「是!」

  芹官收好功課,退了出來;到得中門,只見春雨在那裏等候,便將書帕遞了給她,口不擇言地說:「可了不得了!簡直沒有我過的日子了!」

  一句話將春雨嚇出一身汗;「你說甚麼?」她結結巴巴地問:「出了甚麼事?」

  這一來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話,說得太急,嚇著了春雨;因而歉然說道:「沒有事,沒有事!你別急。咱們回頭好好商量。」

  「不!」春雨將他拉到一邊說道:「你先告訴我,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四老爺嫌我的功課少;打算自己教我呢!」

  春雨透了口氣,拍拍胸說:「我的少爺!你也真是。」

  「怎麼?你當不要緊!你不想想,到那時候,整天督著啃書,不准亂走一步,不准多說一句;那種日子,生不——」

 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,「別瞎說。」她放下手說道:「我不是說,四老爺親自教你讀書,你的日子好過。」

  「那麼你是說甚麼呢?」

  「傻少爺!」春雨低聲說道:「不會不讓四老爺教你嗎?」

  「啊!」芹官恍然大悟;輕快地笑道:「你必有辦法!快,快說給我聽。」

  「不忙!你只沉住氣,回頭我來琢磨。這會兒快上去吧!別讓老太太惦著。」

  「嗯!」芹官又問:「老太太問我,四叔跟你說些甚麼?我怎麼說?」

  「有甚麼說甚麼?只先別提四老爺要親自教你的話。」

  芹官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我懂了!我會說。」

  「你會說就好!我送你去。」

  到得萱榮堂,不道讓震二奶奶攔住了;問他經過情形,芹官將曹頫給他看詩,以及詩成語讖的話,據實相答。

  「老太太面前,你可千萬別提這段兒;提起來惹老太太傷心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為了小王子襲爵,老太太心裏有點兒不自在,不能再給她添心事。你只說四叔查問功課就是了。」

  芹官向來最聽「二嫂子」的話,這一回當然亦無例外;等曹老太太問到時,他便以「四叔查功課相答」。震二奶奶有意無意地在中間打岔;以致芹官竟無機會將曹頫以當年伯父期望他「承家」的至意,如今轉而期望於芹官的話,轉述給祖母聽。

  飯罷納涼,到得起更時分,秋月暗示可以散了。芹官回到雙芝仙館,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時,便提到他最關心的一件事:「怎麼能不要四老爺來教我唸書?」

  「法子多得很。」春雨答說:「你別忙!回頭把今天去見四老爺的情形,細細說給我聽;我自然就會知道該怎麼辦?」

  等洗完澡,芹官精神一爽;天公作美,忽然起風,接著細雨飄灑,暑氣全收。他忽然詩興勃然,而且覺得做一首七絕還不饜所欲;雄心勃勃地在想,起碼做它兩首西崑體的七律,能湊成四首最好。

  於是喚小丫頭從多寶槅上把那具「蟹殼青」的宣德爐取了下來,親自焚上一爐香;手捧一盞新茶,望著裊裊爐煙,開始構想。

  首先想到的,自然是李商隱的那些無題詩,「昨夜星辰昨夜風」;「來是空言去絕蹤」;「鳳尾香羅薄幾重」,他很奇怪,何以李商隱好用一東、二冬的韻?是不是這兩個韻宜於做西崑體的詩?

  轉到這個念頭,便將象牙韻牌盒中一東、二冬兩個小屜抽了出來,檢出最常用的字,排列在桌上;先是茫然相對,慢慢地在一個「空」字上有了著落,口中唸唸有詞地終於湊成一句:「錦字書憐密約空!」

  自己唸了兩遍,覺得音節還不壞;這就得找個上句把它對了起來。律詩有了一聯,就等於做成一半;他很用心地在想,這句詩中最要緊的是「密約」,要對就須先對這兩個字。既有「密約」,自有「深情」;這不是現成的兩個字?下面這個「空」字,要虛實相生,對個反面的字眼;心裏琢磨密約既定,深情如何?深情猶在。「深情在」對「密約空」,銖兩相稱,足足對得過。

  正當興致勃勃時,卻為春雨打斷了;她穿一件短袖的對襟綢衫,搖著一把細薄扇,悄悄走了進來說道:「你可以把見四老爺的情形告訴我了。」

  詩興被阻,芹官不免怏怏;但那也只是剎那間的感覺,等她坐在他身旁,一手揚起為他打扇;一手為他移過茶杯來時,他的一片思緒,便都注在她身上了。

  「我一去,四老爺便把爺爺給他的詩,拿給我看!」

  聽得這話,春雨大感驚異,她的感覺中,「四老爺」這個舉動,就是把芹官當大人看待了!這是件了不得的事!

  「啊,怎能好端端拿老太爺的詩給你看呢?」

  「自然有個緣故——」

  這個緣故,芹官還不甚了了,春雨卻完全能夠領悟,一面聽,一面想,想得越深越感動,以至於眼眶都有些潤溼了。

  「啊!」芹官詫異,「你怎麼啦?」

  春雨不願透露心裏的感想,「大概是煙燻的。」她揉一揉眼說:「你知道四老爺是甚麼意思?」

  「那還不明白嗎?無非逼著我唸書。」芹官問說,「如今該你替我想法子了。」

  「你的話還沒有完。後來呢?」

  「甚麼後來?後來不就上老太太那裏去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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