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一聽到後面的話,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聲,接曹頫的話說:「慢慢兒商量!四叔先別告訴我。」

  於是,曹頫將有關平郡王削爵的消息,細細地說了給震二奶奶聽;然後向她問計,這件事應該怎麼樣告訴曹老太太?在甚麼時,如何措詞,由誰開口,才不致讓她受驚?

  卻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驚了,「四叔,」她問:「怎見得一定是讓小王子襲爵呢?」

  當初稱納爾蘇為「鑲紅旗王子」;沿襲例,從福彭出生時便稱他為「小王子」。在震二奶奶看,果真是福彭襲爵,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;但恐這只是曹頫的如意算盤。

  「平郡王的爵位世襲罔替,這個成例是絕不會改的。」

  「當今皇上甚麼事做不出來!」震二奶奶脫口相答;話一說出來,隨即發覺大為不妥,但已無法收回;雖不怕隔牆有耳,畢竟說這樣的話,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,所以深自悔責,低頭不語。

  曹頫倒不覺得她的話說錯了;只想到去年下半年,先是「舅舅」隆科多,兵柄被解,降罪發往寧夏去修理城池;接著是接恂郡王撫遠大將軍印信的年羹堯,以九十一款大罪,賜令自盡;開年以來,不斷有嚴詞責備八貝子和九貝子的詔諭,到了四月裡,終於將胤禩、胤禟勒令除宗,廢為庶人,改名「阿其那」、「塞思黑」。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?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免失去自信;對福彭是否能襲爵,也像震二奶奶那樣,覺得事在兩可之間;不由得吸著氣說:「咱們不能這麼想,不能朝壞的地方去想!」

  這話真是又可笑又可憐!不過震二奶奶轉念尋思,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,自我寬慰,又有甚麼更好的辦法?而且到底還只是傳聞之詞,不必過於認真。

  「四叔!」震二奶奶說道:「老太太那裡,唯有暫時瞞著;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襲了爵,話怎麼說都行。」

  「嗯,嗯!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至於消息到底怎麼樣?請四叔多派人去打聽。不論好壞,咱們的消息,不能落在別人後頭。」

  這是一句要緊話:「說得是,說得是!」曹頫深深點頭:「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聽。」

  * * *

  平郡王削爵之事,不知真偽;阿其那、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禎的「罪名」卻已定出來了,王公大臣合疏臚列阿其那罪狀四十款;塞思黑罪狀二十八款;胤禎罪狀十四款。曹頫最關心的是胤禎;因為訥爾蘇曾是胤禎的副手。

  這是京中來的一封密函,蠅頭細字,寫著胤禎的十四款罪狀;曹頫從頭細細檢查;第一款是胤禎曾力保阿其那,並無謀奪東宮之罪。第二款:先帝避暑口外,未令胤禎隨扈;而胤禎化裝為商販,私自跟蹤;入夜與阿其那在帳房中密語通宵,行跡詭異。第三款:胤禎在軍前時,與阿其那、塞思黑密劄往來,幾無虛日。很明顯的,這三款罪狀,是要坐實他與阿其那、塞思黑同黨。

  以下提到胤禎領兵的「不法」情事;這與納爾蘇有關,曹頫格外注意。這一部分共計四款,一款是縱酒淫亂;一款是糜費兵餉;一款是貪贓受賄;再有一款是:「在西寧時,張瞎子為之算命,詭稱此命定有九五之尊。胤禎大喜稱善,賞銀二十兩。」

  再接下來,便是指責胤禎奔喪到京,如何不守法度,與訥爾蘇更無關係。曹頫放心了,不管恂郡王如何「大逆不道」,扯不到訥爾蘇身上,即無大罪;就算革爵,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。

  果然,上諭到了,平郡王訥爾蘇以貪婪革去王爵:由世子福彭承襲。消息一傳,曹頫仍舊是請震二奶奶來商議。

  「老太太面前,只說郡王自願告退,由小王子襲爵好了。」震二奶奶接著又說:「倒是要打點賀禮;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要賀嗎?」曹頫微覺意外。

  「我想該賀的。當上了『鐵帽子王』到底不是小事。」

  「等我想想。」曹頫一面盤算;一面說道:「有得就有失,兒子襲了爵該賀;老子削了爵該怎麼說呢?」說到這裡,他大為搖頭:「不妥,不妥!沒有致賀的道理。」

  震二奶奶心想:書呆子的習氣又發作了!這是她最無可奈何的一件事。唯一的辦法是繞個彎子將事情辦通。

  思索了一會,她想到一個說法:「小王子今年十九,明年是二十歲整生日;這份禮是少不了的。四叔,你說呢?」

  「這份禮當然是少不了的。不過,是明年的事。」

  「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;提前送有甚麼不行?」曹頫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禮的理由,只好這樣答:「那就預備吧!」他接著又說:「這幾年境況大不如前,彼此至親,應該是能夠體諒的。我看,這份禮只要不豐不儉,能過得去,也就行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震二奶奶不跟他爭,「四叔就不必費心了。等我預備好了,再請四叔過目。此刻,請四叔進去告訴老太太吧!」

  「好!我就去。」

  這時早有震二奶奶的丫頭,搶先報到萱榮堂;曹老太太一聽便有些皺眉,因為曹頫來得不是時候。

  原來,這夕陽西下,月亮未上的傍晚時分,是萱榮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;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。曹老太太喜歡軒敞高爽,天井中不准擺甚麼魚缸盆景之類的陳設,道「天天那些玩意,擺不上三天就看厭了;反倒招蚊子,又不乾淨。」要觀賞時令花卉,或蘭或菊,都是臨時送進來,賞玩過了,立刻搬走。這在秋冬間,空宕宕顯得有些蕭瑟;夏天的感覺就大不相同。每到太陽偏西,席棚高卷,汲幾桶新井水,澆遍大方青石板,暑氣一收,清風徐來,就在院子裡支上桌子擺飯,每天都用大圓桌,因為每天都會有客來──族中的女眷,知道曹老太太愛熱鬧,也貪圖這萱榮堂中夏日黃昏的舒服,洗了澡來趕晚飯,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樂事。

  不想曹頫忽然在這時候要來,說「有事跟老太太回」,族中女眷年紀輕的固然要先回避;年紀輩分俱長,可以不必回避的,卻以人家有正事要談,不便打攪,亦不能不躲一躲。更有些知趣的,起身告辭;丫頭亦都四散,熱熱鬧鬧的場面,霎時就顯得冷清了,天井中只剩下馬夫人與芹官;芹官還是局促不安,因為他只穿了一身熟羅的褂褲。

  芹官系了一條白綢繡黑蝶,還帶黑絲穗的汗巾,在左腰上垂下來一大截,擔心「四叔」見了會責備;一直惴惴不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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