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

  安將軍請曹頫來,就為的要給他看這封信;信是內務府一個名叫豐升的司官寫來的。他跟安將軍隸屬于鑲紅旗,而鑲紅旗從成軍以來,就歸平郡王統轄,稱為「旗主」;安將軍就因為他的「旗主」平郡王訥爾蘇是曹家的女婿,所以對曹頫另眼相看。兩家有甚麼關於平郡王的任何消息,向來亦都是互相通知的。

  這一次的消息,非常突兀,亦非常可驚可憂!豐升的信上說,皇帝最近召見平郡王訥爾蘇,垂詢幾近一個時辰之久;殿庭深邃,語不可聞;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時,面無人色,汗水透到袍褂上。日來盛傳平郡王即將削爵;是否尚有其它嚴譴,不得而知。

  看完這封信,曹頫亦是汗流浹背,方寸之間,惶惑無主;將信遞回安將軍時,竟無一句話說。

  「這封信是二十天前寫的;可是半個月前的「宮門抄」都到了,並無平郡王削爵的上諭。」安將軍說:「看起來,事情已經過去了。」

  「是!」曹頫不假思索地答說:「但願如此。」

  「這個消息來得很怪。曹四哥,不知道你有甚麼看法?」

  這是想探索平郡王訥爾蘇所以獲罪的原因;安將軍的想法是,他們是至親,而且常有書劄往還,對平郡王的情形,一定比他瞭解得多。可是他失望了;曹頫所能想到的原因,是安將軍早就知道了的。

  「只怕還是當初不肯將恂郡王在西邊的情形,詳細上奏的緣故。」

  「那是早就過去的事了。」安將軍說:「當初,平郡王就是為此才調回京的。古人說是『不貳過』,總不至於舊事重提,又責備他吧?」

  「那,那可就費猜疑了。」

  安將軍點點頭,不作聲;「噗嚕嚕,噗嚕嚕」地抽了好一會水煙,突然抬頭問道:「平郡世子,常有信來吧?」

  這是指平郡王的長子福彭,也就是曹老太太嫡親的外孫;「他只是給他母親代筆,寫信給家母的時候,附筆提一句問好的話。」曹頫答說:「從未單獨來過信。」

  「那麼,福晉的家信中,可提到過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話?」

  「這是聽王府裡的來人這麼說;信上可從沒有提過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安將軍用安慰的語氣說:「曹四哥不必擔心,我想,平郡王即使出事,至多也不過他本人削爵;爵位總在的。」

  這意思是說,平郡王是開國以來,世襲罔替的八個「鐵帽子王」之一;平郡王訥爾蘇獲罪,只能奪他本人的名號、俸祿,平郡王這個爵位,無法取消,須歸世子福彭承襲。

  將安將軍話中的本意想了一遍,曹頫忽有領悟,平郡王訥爾蘇既是鑲紅旗的旗主,皇帝要指揮鑲紅旗,必須透過訥爾蘇;或者訥爾蘇有甚麼不同的意見,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。如果奪他的爵,由世子福彭來承襲,利用四阿哥與福彭交好的關係,豈不是就把鑲紅旗完全抓在手裡了?

  由此看來,如說要削訥爾蘇的爵,自然是「莫須有」的罪名。曹頫認為自己的想法不錯;但卻不便告訴安將軍。

  回到鵲玉軒,曹頫第一件事是找曹泰,問清楚曹老太太並不知道他曾應安將軍之約,心裡稍為輕鬆了些。因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,即令不問,而照舊家的規矩,出了門回來,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個照面,表示安然到家,免得老人懸念。這一打照面,曹老太太倘或問起跟安將軍談些甚麼?話很難答;此刻就不妨索性瞞到底了。

  不過,平郡王削爵,是一件可能關乎闔家禍福的大事,他也不能把這個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裡;再說,消息遲早也瞞不住,等「宮門抄」一到,親友皆知,少不得也會傳到萱榮堂,那時如何對答,倒要預為之計。

 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務的,只有兩個人,正就是曹震夫婦。曹震未歸,便只有一個震二奶奶了。

  「跟中門上說,得便告訴震二奶奶,等伺候老太太完了,到鄒姨娘那裡來一趟。」

  曹頫元配早逝,伉儷情深,不肯續弦:不過有兩個姨太太,一個姓季,一個就是鄒姨娘。姓季的姨娘頗具風姿,而且也生了子,比芹官只小五個月:但曹頫比較看重的,卻是鄒姨娘;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談事,不是在鵲玉軒,就是在鄒姨娘院子裡,因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;而且生性拘謹,覺得只有在這兩個地方見面,才能避嫌。

  即使如此,亦絕少在晚間邀晤;因此,震二奶奶聽錦兒來傳了話以後,隨即問說:「說了辰光沒有?是明兒早晨,還是今晚上。」

  「我問了。中門上也不知道;只說剛讓曹泰來傳的話。」錦兒緊接著又說:「四老爺傍晚上安將軍那兒去了;聽說是安將軍派人來請了去的。」

  震二奶奶心頭一凜,想了一下說:「你派個人跟鄒姨娘去說,等起了更我就去。」

 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,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樣;震二奶奶看丫頭已經在放帳門、趕蚊子,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;便悄悄向秋月說道:「四老爺不知道有甚麼話要跟我說;我到鄒姨娘那裡去一趟,包不定有要緊事;你可別睡!回頭我再通知你。」

  於是悄沒聲息地出了萱榮堂,得穿過曲曲折折的一條夾弄,才能到鄒姨娘的那座小院落。但見堂屋中燈火明亮,曹頫卻站在廊上負手望月。

  「四叔!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鄒姨娘怎麼不見?」

  「在這裡吶!」鄒姨娘從屋子裡邊迎了出來,一隻手拿著小刀,一隻手是個削了一半皮的香瓜。

  「請堂屋裡坐!」曹頫說道:「我有件事告訴你。」

  「是!四叔請。」

  曹頫進屋坐定,震二奶奶卻先跟鄒姨娘敘了些家常;方始走了進來,扶著桌子站著。

  「坐吧!」曹頫說道:「我今天從安將軍那裡得了個消息,不知是真是假?看來確有其事,不知道該怎麼跟老太太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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