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剛到家一會兒;先在屋子裡換衣服。」

  「喔!」曹頫的視線又落在棋盤上了。

  張先生心裡明白,曹頫要等這盤棋下完,才會向侄子問話。應該知趣;別讓芹官「罰站」。

  於是,他裝模作樣地在棋局上通盤檢查;嘴裡念念有詞地似乎在計算夠不夠一百八十一子;然後慨然說道:「算了!不能不服輸,就這個劫打贏了;還要『收官』一子都不吃虧,也還要差到十個『空』,重擺一盤。」

  曹頫哈哈一笑,投子而起;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斂,「今天有些甚麼人?」他問。

  「除了主人以外,有──」芹官報了名單,「一共兩桌。」

  「幹些甚麼呢?」

  「清談、下棋、打牌。喔──」芹官急忙補一句:「打詩牌。」

  「你呢?」曹頫問說,「你必是一角!書不好好念,就對這些玩意兒起勁。」

  芹官不即回答;略停一下,方始答說:「人多了,我沒有上桌。我給烏都統的老二寫了一幅字。」

  「你聽聽,」曹頫回頭對張先生說:「文章還沒有完篇,附庸風雅的花樣都會了。」

  「這是好事!」張先生很快地答說:「博弈猶賢,寫字總比下棋也還要正經一點兒。」

  曹頫想想也是,便又問道:「你給他寫的甚麼?」

  「寫了一首朱竹垞的『解佩令』。」

  「是那一首?朱竹垞的『解佩令』很多,知道你是那一首?」

  「是這一首。」芹官念道:「『十年磨劍,五陵結客,把平生涕淚都飄盡──』」

  口中在念,眼中在看;看到曹頫臉色不怡,他的聲音也慢了下來,終於無聲。

  「哼!」曹頫冷笑道:「你怎麼不往下念了?一天到晚正經書不念,就弄這些輕薄浮詞!你知道甚麼叫『十年磨劍,五陵結客』?你待造反不是?唉──!」說著又長歎一聲,搖頭不語,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。

  這一下不但將芹官嚇得脊樑骨上發冷;連張先生也吃了一驚,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?

  「你走吧!」曹頫轉臉揮手,「見老太太去。」

  芹官如逢大赦,垂手答應一聲:「是!」慢慢地往後退,快到房門口才轉身踏出門檻,一溜煙似地往裡直奔。

  「張兄,家門如此!你看如何是好?」曹頫說道,「我自父兄相繼下世,自知菲材,終無大用;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,唯有把他教養成人,重振家聲,才能報答先父視我如出的深恩。不想此子是這等不成材!此刻已看出來,他的福澤有限。『十年磨劍,五陵結客』,把家敗完了,就該是飄不盡的涕淚了!」

  原來是這樣一種想頭,張先生笑道:「我公也未免想得太遠了!世兄頭角崢嶸、健壯茁實,將來是必成大器的。至於喜愛麗詞豔句,那個肯讀書的少年不是如此?何足為病!」

  正談到這裡,有個小廝走來,向曹頫輕聲說道:「回四老爺的話,安將軍派了人來,說有話要跟老爺當面回。」

  「喔?」曹頫問道:「是甚麼人?」

  「是安將軍的聽差。」

  那還好。有時安將軍派人來談公事,派的是有職銜的武官,那就得看官階大小,穿公服,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馬褂,才能接見;既是聽差,無須更衣了。

  「讓他進來。」

  帶進來的人,曹頫知道,是安將軍貼身的跟班桂升;等他行了禮,曹頫很客氣地說道:「管家少禮!安將軍有甚麼話,請說吧!」

  「將軍剛才接到京裡一封信,提到平郡王的事;著我來請曹四爺到府裡當面談。」

  一聽這話,曹頫驚疑不定;但也不便擺在臉上,當即答說:「好!請管家先回去上覆將軍,說我馬上就去。」接著便喊:「曹泰!」

  「在!」頗得曹頫信任的老僕曹泰高聲答應著,從廊上走了進來。

  「你帶著桂管家去,好好款待。」

  所謂「好好款待」,便是拿最大的賞封,八兩銀子;曹頫為人忠厚謙和,最不喜擺官派,所以用這句話作為賞銀八兩的隱語。

  一會兒「好好款待」完畢,曹泰回到鵲玉軒來伺候;曹頫正在換公服。這樣大熱天冠帶整齊地出門拜客,是一件苦事;加以心中嘀咕不安,所以愁眉苦臉地,顯得非常不自在。

  「提轎!」他對曹泰說,「你別跟去了。」

  「是!轎子已經預備了。」曹泰問說,「回頭老太太如果要問,怎麼說?」

  曹頫想了一下答說:「先別跟老太太說去看安將軍;只說我去送一位進京的客人好了。」

  【二】

  到得將軍府,請到花廳中坐;桂升說道:「將軍交代,請曹四老爺先換衣服吧!」

  這是安將軍的禮遇;曹頫也知必然如此,道聲謝,喚小廝進來,打開衣包,換上白夏布長衫;玄色亮紗馬褂,科頭無帽。就這樣又已累出來一身汗;心裡恨不能芹官早早長大成人,接了他的這個世襲差使,好讓他飲酒吟詩,享幾天清福。

  這時聽得一聲咳嗽,聽差打開竹簾;安將軍捧著個水煙袋,從腰門中出來,一見面便說:「曹四哥,穿馬褂幹甚麼?」

  曹頫不及答說,先蹲身請了個安;等他站起來,桂升已伸手作勢,要幫他卸脫馬褂。

  旗人的禮數,繁文褥節,頗費周旋;曹頫苦於拘束,卻不能不耐性忍受。等坐定下來,安將軍閑閑問道:「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沒有信劄往來?」

  「還是上個月初,接到王府福晉給家母一封賀節的信,只是些敘家常的話。」

  「喔!提到郡王府沒有?」

  「說他近來頗為蕭閑。」曹頫問道:「是不是將軍這裡,得了平郡王甚麼消息?」

  「剛接到一封信,事情還不知怎麼樣?你先看一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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