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我在想,」馬夫人徐徐說道:「人家到底也是黃花閨女,能這樣說是拿她自己的身子,拘住芹官的心,自然也是有貪圖的;索性就把名分給了她,好教她死心塌地。你看呢?鳳英!」

  馬夫人對震二奶奶是兩個稱呼,當著親族下人面前用「官稱」;私底下只當在娘家喚內侄女。用到這個稱呼,就意味著是關起門來說話,無事不可談了。

  「太太見得是!春雨確是有這個貪圖;其實也不算過分。不過,如今到底還不到挑明的時候;倘說十二歲就有個人在房裡,且不說四叔那裡通不過,傳出去也不好聽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!」馬夫人問:「那麼,你看?」

  「反正只要讓她明白,她的好處,做主子的知道,將來也一定不埋沒她的功勞。」震二奶奶又說,「太太不妨把她找了來,話說得活動些;能讓心裡有這麼一個想法:照料芹官能用十分心,就有十分的好處;一切全看她自己。她自然就會巴結。」

  「嗯,嗯!」馬夫人深深點頭,「我想,總得另外再賞她一點兒甚麼?」

  「已經在月例銀子裡,添了她二兩了!是太太津貼她的,旁人也不好說話;不然,我就為難了。」

  馬夫人的意思,本想將春雨的月例銀子,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頭之例,如錦兒那樣,提升到每月八兩;此刻聽震二奶奶的話風,此一辦法如果提出來,必不以為然,因而改了主意說:「那麼,在我的那一分裡面,再提二兩吧!」

  「太太恤下,又不是動公中的銀子,我本來不應該說甚麼,」震二奶奶笑道,「太太散漫慣了,也常鬧虧空;再說,太太屋裡的人多,對春雨兩次三番地加,也怕旁人背後抱怨──」她沉吟了一下又說:「這樣吧!我來提二兩銀子津貼春雨。」

  「不必!我鬧虧空,也不在乎這二兩銀子。不過怕旁人當我偏心,倒也不可不防;錢還是我出,你出個名兒好了。」

  震二奶奶原也想借此籠絡春雨;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實,更為得計。便即答說:「是!我來跟她說。」

  「鳳英,」馬夫人問道:「是甚麼人在勾引芹官?」

  「是春雨這麼在說;我問錦兒,錦兒也不知道。慢慢留意就看出來了。」

  「一定得要找出來!」馬夫人對此事看得很重要,「錦兒的話說得很透徹,只要大家不招惹他,他一個人那裡胡鬧得起來。如今有春雨在內裡拘住他;再告訴丫頭們,不准再遷就他那個吃胭脂的毛病,兩下一湊合,把他逼到讀書寫字的那條正路上去,有多好!」

  「是。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,「別的都沒有甚麼,老太太屋裡的人,可得太太去說;只跟秋月一個人提好了。」

  「對!」馬夫人又說,「鳳英,你看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太太?」

  「不要!」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,直接干預,那就無法「拿」得住春雨;所以很堅決地說:「連秋月面前都不必提。」

  「那就不提,」馬夫人突然想起,「喔,你知道不知道,今兒有人來替秋月說媒?」

  「沒有啊!」震二奶奶彷佛深感興趣地,「多早晚的事?」

  其實,她早知道是這天上午的事;來說媒的人,也根本就是她間接策動的。秋月今年三十二歲;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,願伺候曹老太太一輩子;勸過她多少次,她執詞不移。就這樣虛度了大好青春;曹老太太自然感動,少不得另眼相看的。

  因此,曹家內裡掌權的人,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數秋月。她說的話,就是曹老太太要說的話;猶之乎「口銜天憲」,誰都得敬重三分。秋月倒也並不弄權,即或自作主張,拿個主意,也都在分寸上。曹老太太信任極專,自不待言;裡裡外外亦都很服她。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處得很好;但這兩年卻不斷在算計,怎麼樣能把秋月掌管著的那一大串鑰匙弄了過來?

  那一大串鑰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給秋月的。曹家並未分家,當初只有曹顒一個親生兒子,別無同胞兄弟,根本不須分家。及至曹頫過繼,也只是承襲了織造的職位,外帳房由曹震在管;中門以內由震二奶奶當家;但他們夫婦倆所能管的錢,也只有織造衙門撥過來的盈餘,與房地田租等等不動產的收入。曹寅一生的積聚、藏書當然由曹頫接管;古董字畫在曹寅下世補虧空時,已變賣得差不多,但現銀珠寶都在曹老太太手裡;實際上是在秋月手裡。

  這些現銀珠寶,共值幾何?曹老太太沒有說過,旁人也不敢問;據震二奶奶的估計,總值不下五十萬銀子之多。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說過,她手裡的「那點東西」,除了提一份專為芹官將來「辦喜事」之用以外,餘下分作四分,馬夫人、曹頫、曹震各得一分;餘下一份,散給多年世僕,及有往來幾家的窮親戚。可是這就不知那年才得到手了。

  震二奶奶起這個心思,也不過是這兩三年的事。從先皇駕崩,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當了,收支帳目,內務府及戶部都查得很緊,不能像從前那樣可以開花帳;但一切進貢及應酬的花費卻不能少,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說,怕她著急;至於跟曹頫說了也沒有用,倒不如不說。只有東拉西扯,把個場面照原樣子繃著。就這四年工夫,又虧了約十萬銀子下去;連以前的虧空,二十萬出頭了。

  「這麼下去,怎麼得了,放著老太太箱子裡白花花的銀子都變黑了,不拿出來救救急,倒吃人家的重利。那是甚麼算盤?」

  像這樣的話,曹震不知說過多少次了!震二奶奶先不理他;慢慢地心思也活動了。夫婦倆枕上燈下,密密地計議過好幾次;唯有使一條調虎離山之計,才能將秋月所掌的那串鑰匙弄過來。

  所謂「調虎離山」亦只有一法,將秋月嫁了出去。曹震認為秋月矢志不嫁,是自知身分,如果不是為人作妾,無非配個有出息的「家生子」;倘或一定要擺脫「奴才」這兩個字,充其量嫁個小商人。她的眼孔大,不會放在眼裡,所以索性認命不嫁,是不能嫁,卻非不願嫁。

  要怎樣的人才願嫁呢?曹震夫婦琢磨過不止一遍了,第一,必得是一夫一妻;其次大小要是個官太太;最後要長得一表人才,年紀還不能太大,最好只比秋月大個三、四歲,至多不能超過四十。

  這樣一個人倒也不難找;但找到了,人家不一定願意娶婢作夫人。所以蹉跎至今,總算有志竟成,讓曹震找到了一個。

  此人姓劉,單名一個鈞字;今年三十八歲。家境清寒,而眼界甚高,蓬門碧玉,難邀他一顧,所以至今孑然一身,最近發了筆小小的橫財;有個堂房叔叔,身死無子,遺產歸族人按親疏遠近派分,劉鈞拈鬮拈了一塊好田,時價值兩百多兩銀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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