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

  這是隨嘴一句話,在春雨聽來,便有明知故問的意味;停了一下方始開口:「你別笑我不識廉恥!我也是好好想過的,剛開智識的人,混在脂粉堆裡,又有老太太在上頭護著;你倒想,還不是盡著他的性子胡鬧?不懂這件事便罷,一懂了誰能管得住他?只怕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。我是識得輕重,心想太太、震二奶奶,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給我;我能只顧自己的清高,不顧他心裡是怎麼在想?我也想到頭了,橫豎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。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樣,我自己覺得很值得,很對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。」

  原來她還有這番深心,這番大道理!錦兒心想,誰要只當她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看,可真是大錯特錯了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笑道:「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啊?我比你大四歲,還不懂怎麼拿自己的身子,拘住人家的心。」

  一句無心的話,立刻使得春雨臉上發燒;原來她並非處子,早就為她的一個在海鹽腔班子裡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。所以聽得錦兒的話,以為意存諷刺;轉念又想,自己的秘密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知道,錦兒從何得知?於是定定心答道:「我也只是這麼癡心妄想,到底還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?」

  這卻也是錦兒關心的一件事,隨即問道:「那麼,你看呢?你自己總知道吧,他是真的一句,聽你的話呢?還是假的依你?」

  「照眼前著,倒是說話算話。往後就難說了。」

  錦兒點點頭說:「本來,這件事也要打兩方面來看,只要大家不招惹他,他一個人那裡就胡鬧得起來?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。」春雨停了一會說:「不過,這話,我可不能說。」

  「當然!當然!有人會說。」錦兒很滿意地:「今晚上沒有白來。你明兒還要起早,睡去吧!」說著,已站起身來。

  「等等!」春雨一面說,一面已轉身急步而去。

  錦兒不知她要做甚麼,只能站在那裡等候;不一會,只見春雨去而複回,將一個手巾包遞到她手裡。捏一捏是軟軟的一本書,心知便是那本春冊。只是另外圓鼓鼓地一個小罐子,就猜不出是甚麼東西了。

  「那本害人的玩意,請你帶同去。還有一罐擦臉的東西,我也叫不上名兒來,那天我到老太太那裡去,正好在開箱子,老太太順手把這罐給了我了,說能保養皮膚,冬天用最好。」

  「我知道,」錦兒很高興地:「那是西洋進貢來的膏子;貴重得很呢!你留著自己用吧。」

  「不!」春雨答說:「我也不能一個人用;一打開來,你舀一點、他舀一點,不用三天就光了。倒不如送給你,起碼可以用一冬天。」

  「你這麼說,我可就老實不客氣了。多謝,多謝!」

  錦兒笑嘻嘻地走了,愈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。

  聽完錦兒的話,震二奶奶沉吟著;拿枝象牙籤剔牙,不斷地齜牙吸氣,好久都不作聲。

  錦兒知道,遇見這種樣子,就是她有很要緊的事在盤算,也許得要好半天的工夫。不必擾亂她,管自己悄悄溜開。

  「你別走!」震二奶奶說:「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錦兒便站住腳,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續上了開水;自己也捧了杯茶,在她身旁一張矮骨牌凳上坐了下來。

  「春雨今年多大?」

  「不是十七嗎?」

  「大五歲!」震二奶奶說:「略為嫌大了一點兒。」

 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齡作比;錦兒卻故作不解地問:「二奶奶倒是說甚麼呀?」

  「春雨是個腳色!」震二奶奶說:「你以後在她面前說話要小心。」

  錦兒心裡一跳;「怎麼啦?」她問:「我可不知道說甚麼話要小心?」

  「還不是咱們自己的事嗎?」震二奶奶說;「她的心可比你又細又深;又會籠絡,你別小看她了。」她忽又說道:「我這話你只放在肚子裡。走!上太太屋裡去。」

  * * *

  有兩句話,是馬夫人入耳如雷,再也忘不了的,這兩句話,一則以懼:「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。」一則以喜;「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。」

  「天可憐見!」馬夫人噙著淚在笑,「有這麼教人為難,怎麼樣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;就偏偏有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人,讓咱們碰上了。真正是祖宗有德!」

  將芹官關在中門以內不放出去,確是件教人為難的事。此中的利害得失,連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,她曾跟曹頫說道:「我也不是不明白,男孩子應該到外面闖一闖,見一見世面,將來才有出息。不過我家不比別家,他爺爺就是這麼一條根;這條根上又系著我跟他娘的兩條命。萬一闖出事來,我們祖孫三代都完了。我的日子不多;三年、五年,等我一伸腿去了,由著他去闖,反正我是眼不見為淨了。眼前,可不能讓我成天把顆心懸著,我得看著他,日子才過得下去。如果天倒不收我這個老廢物,居然三、五年還不死,到了該他進京當差的年歲,聖命難違,我自然也只好死心塌地。」

  這話是前年四月裡,芹官過十歲生日時所說的。包衣子弟十六歲進京到內務府當差;曹老太太的意思,已經很明白,要留芹官到那時候,才能從中門之內放出來。反正只有六年的工夫,不必跟她去爭。可是這六年正當發育,「女大十八變」就在這時候,男孩子開智識成人,也在這時候。如何得能把這六年工夫,平平穩穩度過去,不出麻煩,是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辦法的一大隱憂。

  如今,這個隱憂少說也解消了一半,所以內心激動不已。「人心都是肉做的,」她說:「人家是這樣子掏心掏肝待人,咱們也不能不格外看待。而況,往後還要她多費心思在芹官身上;說句老實話,也宜乎想個法子,籠絡籠絡。」

  「太太說得是!」震二奶奶很謹慎地問:「可不知道太太心裡有了打算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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