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二九


  沈宜士大為詫異,「旭公,」他說:「恕我直言,我不知道旭公在說些什麼?」

  「你當我取瑟而歌,把蔡老大的話說給你聽,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頂?」李煦激動地說:「我一生卑視這種小人行徑!宜士,你居然如此看我,太教我傷心了!」

  聽明白了,沈宜士越發詫異,真想不到會惹起這樣的誤會。不過,看李煦那種鬚眉翕張,惱怒非凡的神情,倒越覺得他確可佩服;事到如今,用心還是正大厚道;值得為他頂罪免禍。

  於是,他平靜地說:「旭公太多心了!相識多年,我豈能不知旭公的用心。其實,我也是順水人情;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,不知三更半夜,或者清晨黃昏,緹騎忽至,仍免不了鎯鐺入獄;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,索性把那三樁老案,挑了起來,也不見得能增我多少罪過。何況兩江督署,還有那位何朋友在照應。」

  聽他這番解釋,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夠義氣;自己那樣疑心,不但埋沒了他的一片心,而且小看了他的為人。

  念頭轉到這裡,愧感交並,「宜士,」他流著淚說:「你如此待我,教我何以為懷?」

  「旭公!國士待我,國士報之;我不過行我心知所安而已。」沈宜士又正色說道:「何況為利害著想,總要留個人在外面,才好多方設法。如果我不了,旭公亦不了,一起跌了進去一鍋煮,彼此無益。旭公倒平心靜氣去想,我這話是不是呢?」

  李煦點點頭,接受了他的看法;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:「如今我是一無所有了。不管動產不動產,必都查封抵補虧空。宜士,你知道的,有句話我一直不肯說;虧空鬧得這麼大,當時兩淮總商耍賴,軟哄硬求,少繳了不少,也是事實。事到如今,倘或我傾家蕩產,還不能彌補虧空,他們也應該發發善心,替我擔點責任。不然,逼得我和盤托出,他們也未見得可以置身事外。這番意思,我想請你替我寫封信到揚州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沈宜士答說:「我在揚州也隱約跟總商們談過。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,自然不必再有什麼顧忌;這封信我回去就寫。」

  「寫了就發,不必再送來我看,徒費周折。」李煦又說:「範芝岩的十萬銀子,兩萬由四姨娘提了去,如今也不知道現在那裡了,只有等她行動能夠自由了再說。至於剩下的八萬銀子,也不必彌補虧空;大家分一分,用來活命。」

  說著,李煦坐到書桌邊,提筆寫了一張單子,分配那八萬銀子。杭州的兩萬,以一萬送沈宜士養家;另外一萬酌量散給存銀的小戶。江甯交由曹家代替的六萬,以兩萬送兩江總督衙門的「何朋友」,請他代為上下打點;還震二奶奶兩萬:多下的兩萬,請曹頫代為放息,在官司沒有了以前,供李鼎的衣食所費,動息不動本。

  「宜士!」他說:「你別笑我,我還存著一個妄想;如果官司能了,我還要活動活動,不能不留著那兩萬銀子作個『本錢』。」

  沈宜士尋思,這可真是妄想了!不過妄想也是希望;他能存著這個希望,總是有益無害之事;因而附和著說:「是,是!老驥伏櫪,雄心未已。」

  「宜士!」李煦很認真地說:「別看我老,精力未衰;果然有機會,還可以賣一番氣力。」

  「是的。機會一定有的。」

  「但願有機會。」李煦在單子後面加了一句:「付鼎兒照此辦理」;隨即遞給了沈宜士。

  看到他名下有一萬銀子,沈宜士便即說道:「旭公,我追隨多年,受惠甚多;在紹興已置了兩百畝田,跟親戚合開了一加酒坊,把妻兒送回家鄉,也足夠他們溫飽的了。這一萬銀子,我先取兩千,作為安家之用;餘下八千銀子,作為暫時寄存,已備緩急。」

 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;其實只肯收兩千。想到賓主相待數十年,原以為一生辛勤,有一段桑榆晚景;不想是如此的收緣結果!而在患難之中,沈宜士越見義氣,令人更增感傷,不由得又老淚縱橫了。

  「旭公,」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靜,無法相勸,只談正事:「揚州的信,我照尊意去辦;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務,從明天起,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兩天,一等料理事畢,立刻到吳縣衙門去投案。如果這兩天蔡大令來,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。」

  李煦點點頭說:「能拖一天是一天。我此刻心亂如麻,也拿不出什麼主意;反正一切聽天由命!」

  「好在客山也快回來了。有他跟世兄照應;旭公可以放心。」他起身說道:「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且告辭。」

  想到此夜一別,不知何日才得相見?李煦神魂飛越,戀戀不捨。沈宜士倒還看得開;作個揖瀟瀟灑灑地走了。

  * * *

  看到父親開出的單子,又聽沈宜士說了即將投案頂罪的經過,李鼎也跟他父親一樣,心亂如麻,雙眉擰成一個結了。

  「我一個人怎麼撐得住?還要上南京,也許還要進京;這裡交給誰呢?」

  「只有托『甜似蜜』。」沈宜士說:「我也聽說了,他居然很賣力,很管用。過去以為他只不過陪尊翁消遣長日而已;看來是錯了。」

  「這話,」李鼎遲疑著說:「也不儘然。銀錢出入的事,我也不敢讓他經手。」

  沈宜士心想,李鼎居然謹慎小心了,這是件好事。此刻不比從前,有限的幾萬銀子系著好些人的生死禍福,決不能出任何差錯;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,自然是讓他自己管錢為宜。

  於是他盤算了一下說:「我看這樣,南京之行,准定拜託甜似蜜,你寫一封信給曹四爺,切切實實托一托他:第一,尊翁的摺子,請他代遞;第二,揚州安遠鑣局的銀子到了,請他代收,送督署何師爺的錢,請他代轉。以後憑你的親筆信提款。」

  「好!我馬上寫。」

  「安排我住吳江,不必了;我無肉不飽,吃不來素。反正幾天的事,我隨便躲一躲,把私事料理好了,就去投案。」沈宜士躊躇著說,「我想到──」

  「到無錫。」李鼎突然想起,「到朱二嫂那裡暫住幾天;包管世叔有肉吃,吃得很飽。」

  到得無錫,已將黃昏,按照地址尋到阿桂姐家,出來應門的正是朱二嫂。

  「鼎大爺,是你!」她一面說,一面打量沈宜士。

  李鼎先不引見;到得客廳,阿筠從後面聞聲趕了出來,手裡還抱著她的貓,驚喜滿面地喊一聲:「鼎叔!」隨即將貓放了下來,蹲身請了個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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