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二八


  「不,不!天黑了,多少不便;也怕找不到大爺。你這會兒就去吧!」

  李鼎是寄住在一個朋友家,離得不遠;很快地就說好了,午夜過後的醜正時分准到。

  * * *

  父子相見,先是黯然無語,繼而是李鼎哭了。自恨無用,今日之下竟然無法為父分憂;李煦不免著急,「這不是哭的時候!」他說:「你沉住氣,我有極要緊的話說。」

  「是!」李鼎強忍眼淚,屏息靜聽。

  「事情到了這地步,非釜底抽薪,在京裡活動不可。我想親筆寫個摺子,跟皇上求恩:這個摺子要請怡親王代遞。你先到南京,跟你四表哥商量;他是皇上交給怡親王照看的人,看他是何主意。由他請怡親王代遞,還是你自己進京去一趟?」

  李鼎想了一會答說:「我進京去面求怡親王,似乎更扎實;只是爹在這裡──」

  「你別管我。」李煦問說:「宜士該回來了吧?」

  「是明天到。」

  「得要好好安置他;咱們眼前就只有他這麼一個要緊的人了。」

  原來查弼納轉來的上諭,指名沈宜士與錢仲璿,亦必須看管;因為據報李煦的虧空,與此兩人密切有關。所以李煦所說的「好好安置」,意思就是得找一個妥當的地方,容沈宜士藏匿。這一層,李鼎已有了安排,卻不便說破;他是決定將沈宜士送到天輪那裡──天輪庵中的不動產很多,找一處隱僻的屋子供沈宜士居住,並不為難。

  「已經找好地方了。」李鼎答說:「蘇州耳目眾多,我把他安排到吳江去住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李煦又說:「明天你找福珍商量,務必讓沈宜士也能跟我見一面。」

  「是!」李鼎緊接著說:「爹要寫摺子,請趕快動手吧!我得趕五更天朱把總交班以前走!」

  於是父子倆挑燈磨墨,鋪紙抽毫;李煦心亂如麻,文思艱澀,久久不能成一字,擱下筆廢然說道:「不行,我明天寫好了,讓福珍送出去給你。」

  這一來,便有工夫談家務了。李鼎能夠自由出入,每天總回家看一趟;但越來越視為畏途,因為一到家,沒有一件事不是令人頭痛發愁的。本來還有四姨娘撐持,多少還有個商量;自從錦葵家被抄,不但心疼那辛苦積聚的一箱首飾,而且還得看二姨娘冷嘲熱諷的臉嘴;他人口中不言,也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,以致四姨娘中懷鬱結,一泄了氣,竟什麼事都懶得去管、懶得去想,使得李鼎的處境,更加為難。

  為了怕父親著急,李鼎還不敢道破實情;只揀比較能令人寬心的事,說與老父。最後談到阿筠,已隨朱二嫂去了無錫;李煦訝然問道:「那裡出來一個朱二嫂?為什麼不把阿筠送到曹家?」

  「爹不記得朱二嫂?那年吃她的船菜,爹還叫了她到中艙來,當面誇獎過她──」

  「喔,我想起來了!她的雞包翅做得最好。我記得是個寡婦。」

  「是的。如今跟李客山很好;還替她在無錫租了房子──」

  「那不成了客山的外室了嗎?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這朱二嫂,人倒是挺義氣的。」

  「不管義氣不義氣,把阿筠交給她,總非長久之計。我看,你到南京,就把她帶了去吧!多少也免了後顧之憂。」

  李鼎不便說,阿筠自己不願寄食于曹家;含含糊糊地答道:「這件事,爹就別管了。我自會料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只聽簾鉤微響,福珍進來悄悄說道:「大爺該走了!朱把總派人催來了。」

  「就兩件事,一件是遞摺子;一件是安置宜士,再想法子讓他跟我見面。」

  「是了!」李鼎站起來請個安,「爹我走了。」說完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;他怕看到老父傷感的臉色。

  * * *

  「唉!」李煦不勝傷感地,「做夢也想不到,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。宜士,我常在想,只好歸之於劫數。在劫難逃,我也認了;但願有生之年,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場。如今看來,這個心願也成了奢願了。」

  「旭公何出此言?局勢固然棘手,一步一步清理,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虧空畢竟是虧空──」

  「不!」李煦打斷他的話說:「蔡老大今天來看我,談了一上午。查弼納的意思,似乎想致我死地。」

  沈宜士吃驚問道:「他是怎麼看出來的呢?有什麼跡象?」

  「有的。查弼納在翻幾樁老案──」

  老案一共三樁,不是中飽,便是侵吞;當時帝眷正隆,即使派人徹查,也是虛應故事,不了了之。如今再翻出來清算,便可大可小了。

  「蔡老大跟我說,兩江督署有個朋友姓何,當年進京投親不遇,落魄他鄉,受過我的好處;送了他一百兩銀子才得回家。我都記不得有這回事了,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。他跟蔡老大也熟,寫信告訴他說,勸我找個人出來頂一頂,把這三樁老案,一肩挑了過去;他再在督署設法化解,可保無事。」李煦接著又說:「宜士,你是不能出面的人,倒替我畫個策,看能找個什麼人出來頂?何朋友那裡應該如何致意?」

  「姓何的,不過送他千把銀子;現在有六萬銀子在江寧,撥一撥也很方便。倒是頂這三樁老案的人,不容易找!不相干的人,根本頂不下去;頂得下去的,又不見得肯頂。」沈宜士考慮了一下說:「我看只有一個人可以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我!」沈宜士指著自己的鼻子說。

  「宜士!」李煦很不高興地說:「相知多年,你怎麼還會這樣子看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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