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二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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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聽街坊在說,織造李家,前前後後圍了好些兵,我不放心四姨娘,趕了來看看。門上不放我進來;我說我本來是宅門裡的。准我進來了;那知准進不准出。」 「你不是自投羅網。」 「我認了!」 「你倒不懊悔?」 「悔什麼?反正好歹在一起。」 「你倒是有良心的。你主子沒有白疼你。」李鼎又說:「從你去了以後,四姨娘跟我提過你兩次,一次說沒有你,真不方便。」 錦葵對這話很關切,烏黑的一雙大眼睛逼視著說:「鼎大爺,還有一次呢?」 「還有一次,她說她挺想念你。」 「我也挺想念四姨娘,想念大爺、老爺跟大家。」錦葵聲音有些淒惻了,「外頭我住不慣。」 李鼎陡然一驚!就像當頭棒喝一樣;提醒他以後必不能再在這裡過日子了!高大、寬敞的這座住宅,住了二十年了;沒有一處地方不是安閒舒適的。不管他是在怎麼樣的一種情形之下,他總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暢,至少能安靜下來的地方;甚至悶極了想砸一兩樣東西出出氣,亦非難事;箭圃很大,常有護院跟些小廝在那裡練廟會上的玩藝,耍中旛、滾罎子、摔角什麼的,拋一個酒罈到半空,再拋上去一個,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飛,聽著看著都痛快。 李鼎正嚮往著那些不知何處跳出來的回憶時,只聽四姨娘在喊:「錦葵,你跟鼎大爺在說什麼?」 「來了!」錦葵推著李鼎說:「快進去吧!」 「你也來吧!」李鼎想起來了,「四姨娘有話要等你來了再說。」 兩人到得屋子裡,靠窗紅木桌上,燭火下寶光閃耀,白的是珠花,綠的是翡翠翎管,黃的是似乎剛淬過火的金葉子,映出極明亮的燭光。 「四姨,」李鼎問說:「要蔡老大他們行個什麼方便?」 「錦葵本就不是咱們家的了!」四姨娘說:「誤打誤撞進來的,怎麼拿她也添到冊子上?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,你請那個王副將行行好,把她放了出去。」 「喔,」李鼎轉臉問道:「錦葵,你快做新娘子?」 這句話問得很不合適;錦葵本來有要緊話說,卻為這句話害了羞,不由得低下頭去。 「這有什麼好害臊的。」李鼎覺得此非難事;便用極有把握的話安慰她說:「我包你照樣上轎就是!」 「我不出去!」錦葵將頭一扭,本想表示決心,卻成了負氣的模樣。 「幹嘛呀!」四姨娘不悅,「鼎大爺問都問不得你一聲?」 錦葵知道她誤會了,抬頭說道:「家裡這個樣子,大家都在擔心,我倒一個人安安穩穩去了;我不能教人罵我沒有良心!」 「誰會罵你沒有良心?」李鼎怕是自己那句『你倒是有良心的』,使得她多心了,趕緊解釋:「你本來已不是這裡的人了;聽得宅子裡出事,特意還回來看,已經很有良心了!誰還能說,你進來了就不能再出去,那不是太霸道了?」 「不但霸道──」四姨娘接口又說:「還是糊塗!」 「糊塗」二字不但說得很重,還狠狠瞪了一眼;錦葵這才明白,心想,自己果然糊塗!當初四姨娘一定要攆她,就是為此日留下退步;誰知真個到了這一日,發覺仍無退步,那是犯了多大的一個錯。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失悔;當時真不該輕易進門的。萬一真的能進不能出;四姨娘交付的那些東西,就此不明不白地丟掉了,豈非一輩子良心不安。 「好了,」四姨娘對李鼎說:「她想明白了。」 四姨娘一面說,一面拿起搭在椅背的一方綢面綾裡襯皮紙的小包袱;錦葵也是料理慣了這些東西的,抬眼一望,立刻走近梳粧檯,將盛珠花和翎管的一大一小兩個錫盒子取了來,幫著收拾。 「東西先擱在這兒。我馬上去找蔡老大接頭;回來再說。」說著,李鼎的腳步已經移動了。 「別忙,別忙!」四姨娘急忙攔阻,「還有好些事呢!」 「什麼事?」李鼎站住腳,「請四姨說吧!」 千頭萬緒,不知從何說起?四姨娘想了一會,突然問道:「外面怎麼樣?」 李鼎明白,這所謂「外面」是指大門以內,中門以外;「都封了!」他黯然答說:「行動似乎都不自由。」 「你見了楊立升沒有」 「沒有。」 「他大概在大廚房裡。如今只有廚子的行動不受拘束;聽說他在大廚房裡管廚子,給大夥兒預備吃的。」四姨娘又說:「你跟蔡大老爺說,一樣是得讓楊立升行動自由,裡裡外外才多少有個照應;再一樣是,二門裡面的人,都得撤出去,一到二更天,我得在二門上鎖。」 「這,」李鼎答道:「我說是去說,不知道管用不管用?」 「只要你去說,一定管用。」四姨娘臉色凝重地說:「你得把肩膀硬起來。」 李鼎憬然有悟,以後的肩仔會很沉重;不管什麼事都得挑起來。當下閉緊了嘴,點一點頭,往外走去。 走到通大廚房的甬道,恰好遇見楊立升帶著人挑食盒出來;他驚喜地說:「大爺回來了!老爺呢?」 「還在撫台衙門。」李鼎急急問道:「你聽見什麼了沒有?」 「古古怪怪的話很多,一時也說不盡。」楊立升躊躇了一下說:「這會要蔡大老爺他們開飯;大爺先陪他們吃了飯再說。」 「飯開在那裡?」 「分幾處開。蔡大老爺、王副將那一桌,就開在大廳上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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