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一八


  「不敢當!」彩雲欠一欠身子說:「鼎大爺就像李師爺、縉二爺那樣,管我叫彩雲好了。」

  「沒有那個規矩。」李鼎先道謝:「多謝彩雲姊姊辛苦,替舍間送信來,真是感激不盡。」

  「鼎大爺,」朱二嫂緊接著說:「我們在揚州跟沈師爺也見面了;聽說鼎大爺原要到杭州去的?」

  「是的!正好杭州孫織造那裡有人來,我就不必去了。」

  朱二嫂點點頭,跟彩雲對望了一眼,取得默契後說:「彩雲妹妹到無錫來看我;約好了來看鼎大爺,誰知碰得不巧。鼎大爺,你也別著急,急壞了身子,讓家裡的人更著急。如果有用得著我跟彩雲妹妹的地方,儘管請說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李鼎直覺地答說:「沒有什麼要麻煩兩位的地方。」

  話一出口,立刻便發覺自己說錯了,急難之時,肯幫忙的人越多越好;尤其是像朱二嫂與彩雲,平時一無淵源,決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可言,而作此表示,純出情義,更為可貴,不該不加考慮地拒絕。

  「鼎大爺,」朱二嫂說:「我一向心直口快,是大家知道的;如今我倒有句話想請教。」

  「是的,你說;不要緊!」

  「聽說府上幾位姨太太、管家、聽差、丫頭、小廝都被扣住了。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李鼎痛苦地蹙起眉。

  「那麼,鼎大爺你呢,你也不能露面?」

  「那倒沒有。」李鼎很吃力地解釋:「說起來我也是個官兒。如今是我父親在織造這個差使上出了事;我父親名下的人,自然受牽連。我一個人反倒沒事。如今的皇上,公私是最分明的;除非我被革了職,不然,我還是個朝廷的官。」

  「這樣說,別人許進不許出;鼎大爺,你要回去了,就不能擱住你不准出來,是不是這話?」

  「照道理說,應該是如此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!鼎大爺,你怎麼不回去呢?聽說老爺子上撫台衙門去了,府上沒有個正主子的爺兒們出面,只怕凡事擋不住!」

  李鼎心想是啊!論公不論私,自己並未虧欠公款,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?不過想是這樣想,卻仍不免有些怯意;偶爾抬頭一望,只見朱二嫂與彩雲的炯炯清眸,都含著鼓勵慰撫的神色;彷佛慈母長姊,迫切期待著嬌兒愛弟做一件決不會讓她們失望的事那樣。

  李鼎心頭一震,雄心膽氣,頓時彌漫全身;霍地起身說道:「我立刻就去。」

  「對了!」朱二嫂欣然微笑,眼睛都發亮了。

  彩雲生長在京畿,加以開年以來與李紳、李果、張五在一起,習聞官場之事;而數千里南來,住過多少「仕宦行台」,見聞更廣,當時便問了一句:「鼎大爺可有官職?」

  「有啊!我是五品知州。」李鼎被提醒了,「大喪已過百日,不必縞素,只要素服就行了。兩位坐一坐,我先去借公服來換了再說。」

  於是李鼎回到東屋,將他的決定告訴了大家;事畢回座的甜似蜜首先豎著拇指,用蘇州話贊一聲:「大好老!」

  「得借一身公服。」

  「那容易,素服不帶補子;只借顆水晶頂子就行了。」

  須臾由烏林達派人送了一套半舊的官服來;李鼎紮扮已畢,向甜似蜜說道:「咱們倆各管一處;請你在這裡留守。我把柱子帶了去;他算是我名下的人,不致於列在冊子裡。」

  「應該如此。萬一許入不許出,別讓他進去,這裡也多個人使喚。」甜似蜜又說:「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對牌就方便多了。」

  「我會跟他們交涉。」李鼎沉吟了一下說:「還有兩位堂客,可都是不讓鬚眉的巾幗;我先去安排一下。」

  重複回到西廂時,李鼎昂頭闊步的神情,朱二嫂與彩雲都很滿意,相視微笑,靜等他發話。

  「朱二嫂,實在抱歉,尤其是彩雲姊姊,幫舍間這麼大一個忙,我竟連敬一杯酒的機會都沒有。我想,請朱二嫂先帶彩雲姊姊回無錫;我看情形再說,事情如果能夠稍定下來,我到無錫來看兩位。」李鼎又問:「彩雲姊姊,不知道還能耽擱多少日子?」

  彩雲不答,眨著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話的意思顯然;於是朱二嫂略想一想說:「鼎大爺,剛才我們倆都商量過了。既然遇到了府上這件事,我們不能不等一等,看個明白,倘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,就近招呼,豈不方便。尤其是彩雲妹妹,老遠來一趟,正好趕上這場麻煩,不多住幾天等有了結果;也不能安心上路。這一趟回去,路上多半會遇見李師爺,或者縉二爺;問起來是怎麼個情形,竟說不上來,鼎大爺倒想,那是多揪心的事!」

  想不到她們倆竟有這番急人之急的高義;李鼎既感動,又感激,以致於聲音都有些哽咽了。

  「朱二嫂跟彩雲姊姊既是這麼想,我還能說什麼?不過,這幾天我怕沒法兒照應你們?」

  「你別管我們。我們就住在我表姊夫開的香蠟店裡,離這裡不遠;回頭我會說給柱子。」

  李鼎便將柱子喚了來,由朱二嫂將誠記香蠟店的地址跟他細說了,相偕離去;到得門口,烏林達已備得一乘轎子在那裡,另有兩名臨時找來的工匠,權充前導,各提一盞碩大無朋的白紙藍字燈籠,一面是「織造衙門」,一面是個「李」字。這是甜似蜜的設計,特意擺一擺官派,可得許多方便。

  到得自家門口,下轎一看,門前有捕快、有綠營兵;門洞裡側擺一張條桌,上有名冊;桌後坐著兩個人,一個穿著行裝,一個便衣;另有一人,單坐一張椅子。武官的服飾,頭戴暗藍頂子,李鼎知道是兩江總督衙門派來的差官;四品官服,自然是一名都司。

  都司雖是四品,但一向重文輕武,所以見了知縣都稱「大老爺」;但此刻卻大剌剌地問:「尊駕是誰啊?」

  「是這裡李大人的長公子。」那穿便衣的是吳縣的刑房書辦,李鼎不認識他,他卻認識李鼎;為了拉交情,很熱心地代為答話。

  「喔,冊子上有名字沒有?」

  「這,回都司老爺,不會有的。」

  「那麼,」都司又問:「那個小廝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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