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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說著,李煦坐到書桌邊,提筆寫了一張單子,分配那八萬銀子。杭州的兩萬,以一萬送沈宜士養家;另外一萬酌量散給存銀的小戶。江寧交由曹家代替的六萬,以兩萬送兩江總督衙門的「何朋友」,請他代為上下打點;還震二奶奶兩萬:多下的兩萬,請曹頫代為放息,在官司沒有了以前,供李鼎的衣食所費,動息不動本。

  「宜士!」他說:「你別笑我,我還存著一個妄想;如果官司能了,我還要活動活動,不能不留著那兩萬銀子作個『本錢』。」

  沈宜士尋思,這可真是妄想了!不過妄想也是希望;他能存著這個希望,總是有益無害之事;因而附和著說:「是,是!老驥伏櫪,雄心未已。」

  「宜士!」李煦很認真地說:「別看我老,精力未衰;果然有機會,還可以賣一番氣力。」

  「是的。機會一定有的。」

  「但願有機會。」李煦在單子後面加了一句:「付鼎兒照此辦理」;隨即遞給了沈宜士。

  看到他名下有一萬銀子,沈宜士便即說道:「旭公,我追隨多年,受惠甚多;在紹興已置了兩百畝田,跟親戚合開了一家酒坊,把妻兒送回家鄉,也足夠他們溫飽的了。這一萬銀子,我先取兩千,作為安家之用;餘下八千銀子,作為暫時寄存,以備緩急。」

 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;其實只肯收兩千。想到賓主相待數十年,原以為一生辛勤,有一段桑榆晚景;不想是如此的收緣結果!而在患難之中,沈宜士越見義氣,令人更增感傷,不由得又老淚縱橫了。

  「旭公,」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靜,無法相勸,只談正事:「揚州的信,我照尊意去辦;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務,從明天起,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兩天,一等料理事畢,立刻到吳縣衙門去投案。如果這兩天蔡大令來,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。」

  李煦點點頭說:「能拖一天是一天。我此刻心亂如麻,也拿不出什麼主意;反正一切聽天由命!」

  「好在客山也快回來了。有他跟世兄照應;旭公可以放心。」他起身說道:「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且告辭。」

  想到此夜一別,不知何日才得相見?李煦神魂飛越,戀戀不捨。沈宜士倒還看得開;作個揖瀟瀟灑灑地走了。

  ***

  看到父親開出的單子,又聽沈宜士說了即將投案頂罪的經過,李鼎也跟他父親一樣,心亂如麻,雙眉擰成一個結了。

  「我一個人怎麼撐得住?還要上南京,也許還要進京;這裏交給誰呢?」

  「只有託『甜似蜜』。」沈宜士說:「我也聽說了,他居然很賣力,很管用。過去以為他只不過陪尊翁消遣長日而已;看來是錯了。」

  「這話,」李鼎遲疑著說:「也不盡然。銀錢出入的事,我也不敢讓他經手。」

  沈宜士心想,李鼎居然謹慎小心了,這是件好事。此刻不比從前,有限的幾萬銀子繫著好些人的生死禍福,決不能出任何差錯;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,自然是讓他自己管錢為宜。

  於是他盤算了一下說:「我看這樣,南京之行,準定拜託甜似蜜,你寫一封信給曹四爺,切切實實託一託他:第一,尊翁的摺子,請他代遞;第二,揚州安遠鑣局的銀子到了,請他代收,送督署何師爺的錢,請他代轉。以後憑你的親筆信提款。」

  「好!我馬上寫。」

  「安排我住吳江,不必了;我無肉不飽,吃不來素。反正幾天的事,我隨便躲一躲,把私事料理好了,就去投案。」沈宜士躊躇著說,「我想到——」

  「到無錫。」李鼎突然想起,「到朱二嫂那裏暫住幾天;包管世叔有肉吃,吃得很飽。」

  到得無錫,已將黃昏,按照地址尋到阿桂姐家,出來應門的正是朱二嫂。

  「鼎大爺,是你!」她一面說,一面打量沈宜士。

  李鼎先不引見;到得客廳,阿筠從後面聞聲趕了出來,手裏還抱著她的貓,驚喜滿面地喊一聲:「鼎叔!」隨即將貓放了下來,蹲身請了個安。

  「你在這兒沒有淘氣吧!」

  「好乖的!」朱二嫂含笑代答。

  這時阿筠才發現沈宜士,驚異地說:「沈師爺也來了;我都沒有看見。」

  原來這就是沈師爺!朱二嫂這才知道;等她轉臉來看時,李鼎方始為他們介紹。然後,她招招手將她招喚到一邊,悄聲說道:「沈師爺想在你這裏住幾天,方便不方便?」

  「沒有什麼不方便。」朱二嫂答說:「原有一間空屋,是替彩雲的弟弟預備的;不妨先請沈師爺住。」

  「那好!」

  沈宜士當然也聽到了,便向朱二嫂拱拱手說:「打擾數日,心裏不安,不過也很高興;久仰朱二嫂掌杓的功夫,沒有人可及,得有機會領教手藝,真太好了。」

  「今天不巧,沒有什麼菜請貴客。兩位請坐一坐,我到廚房裏去看看。」

  「朱二嫂,」李鼎攔住她道:「是不是先要見一見房東?」

  「不必!回頭我把阿桂姊請了來,見個面就是。」朱二嫂又說:「筠官,你替我陪陪客人。」

  說完走到廚房,彩雲正在料理晚飯;朱二嫂將李鼎與沈宜士突然來訪,沈宜士要在這裏暫住的話,都告訴了她,然後便商量如何添菜款客。

  當然,先要讓彩雲跟沈宜士見面;引見招呼,正在寒暄之際,聽得大門外有人聲;隨即「蓬、蓬」叩門。彩雲早有警惕,不覺色變;沈宜士與李鼎也不免微感吃驚,兩人對望了一眼,尚無動作,彩雲已搶先出去應門了。

  「誰啊?」她在裏面問。

  「阿桂姊在不在?」

  門外的聲音好像很熟悉,彩雲卻一時想不起來。本來找阿桂姊的客人,她可以不管;但深怕名為找這裏的女居停,其實是來找沈宜士與李鼎,不能不加慎重。

  因此她問:「貴姓?」

  「敝姓李!」

  這下聽出來了!彩雲又驚又喜,先向裏面喊一聲:「李師爺從京裏回來了!」接著,雙扉大開;暮色蒼茫中,果然是李果的影子,後面跟著他的小廝福山。

  「原來你在這裏!」李果說道:「我當你們姊弟,已經回北了呢!」

  「不但我在這裏!李師爺你看,還有誰?」

  抬眼看時,有沈宜士、有李鼎正迎了出來;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女孩,是很熟悉的模樣。這下使得李果如墮五里霧中;但已意會到不是一個好現象,心不覺往下一沉。

  「世叔,」李鼎首先招呼,「什麼時候到的?」

  「下午到的。」

  說著一行已進入堂屋,燈下相看,無不神色黯然;他同時也看清楚了,那個小女孩是阿筠,就更不知道怎麼說了。

  「怎麼?」李果遲疑地問:「曉行夜宿,消息隔絕;莫非——」

  「一言難盡。客山,你來得正好;回頭細談。」沈宜士問:「你耽擱在那裏?」

  「仍舊住招賢棧。」李果問道:「兩位怎麼在這裏,還帶著筠官。」

  躲在李鼎身後的阿筠便閃出來,叫一聲:「李師爺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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