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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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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也好。」李煦又說:「明天你找福珍商量,務必讓沈宜士也能跟我見一面。」 「是!」李鼎緊接著說:「爹要寫摺子,請趕快動手吧!我得趕五更天朱把總交班以前走!」 於是父子倆挑燈磨墨,舖紙抽毫;李煦心亂如麻,文思艱澀,久久不能成一字,擱下筆廢然說道:「不行,我明天寫好了,讓福珍送出去給你。」 這一來,便有工夫談家務了。李鼎能夠自由出入,每天總回家看一趟;但越來越視為畏途,因為一到家,沒有一件事不是令人頭痛發愁的。本來還有四姨娘撐持,多少還有個商量;自從錦葵家被抄,不但心疼那辛苦積聚的一箱首飾,而且還得看二姨娘冷嘲熱諷的臉嘴;他人口中不言,也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,以致四姨娘中懷鬱結,一洩了氣,竟什麼事都懶得去管、懶得去想,使得李鼎的處境,更加為難。 為了怕父親著急,李鼎還不敢道破實情;只揀比較能令人寬心的事,說與老父。最後談到阿筠,已隨朱二嫂去了無錫;李煦訝然問道:「那裏出來一個朱二嫂?為什麼不把阿筠送到曹家?」 「爹不記得朱二嫂?那年吃她的船菜,爹還叫了她到中艙來,當面誇獎過她——」 「喔,我想起來了!她的雞包翅做得最好。我記得是個寡婦。」 「是的。如今跟李客山很好;還替她在無錫租了房子——」 「那不成了客山的外室了嗎?」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這朱二嫂,人倒是挺義氣的。」 「不管義氣不義氣,把阿筠交給她,總非長久之計。我看,你到南京,就把她帶了去吧!多少也免了後顧之憂。」 李鼎不便說,阿筠自己不願寄食於曹家;含含糊糊地答道:「這件事,爹就別管了。我自會料理。」 說到這裏,只聽簾鉤微響,福珍進來悄悄說道:「大爺該走了!朱把總派人催來了。」 「就兩件事,一件是遞摺子;一件是安置宜士,再想法子讓他跟我見面。」 「是了!」李鼎站起來請個安,「爹我走了。」說完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;他怕看到老父傷感的臉色。 *** 「唉!」李煦不勝傷感地,「做夢也想不到,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。宜士,我常在想,只好歸之於劫數。在劫難逃,我也認了;但願有生之年,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場。如今看來,這個心願也成了奢願了。」 「旭公何出此言?局勢固然棘手,一步一步清理,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虧空畢竟是虧空——」 「不!」李煦打斷他的話說:「蔡老大今天來看我,談了一上午。查弼納的意思,似乎想致我死地。」 沈宜士吃驚問道:「他是怎麼看出來的呢?有什麼跡象?」 「有的。查弼納在翻幾樁老案——」 老案一共三樁,不是中飽,便是侵吞;當時帝眷正隆,即使派人徹查,也是虛應故事,不了了之。如今再翻出來清算,便可大可小了。 「蔡老大跟我說,兩江督署有個朋友姓何,當年進京投親不遇,落魄他鄉,受過我的好處;送了他一百兩銀子才得回家。我都記不得有這回事了,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。他跟蔡老大也熟,寫信告訴他說,勸我找個人出來頂一頂,把這三樁老案,一肩挑了過去;他再在督署設法化解,可保無事。」李煦接著又說:「宜士,你是不能出面的人,倒替我畫個策,看能找個什麼人出來頂?何朋友那裏應該如何致意?」 「姓何的,不過送他千把銀子;現在有六萬銀子在江寧,撥一撥也很方便。倒是頂這三樁老案的人,不容易找!不相干的人,根本頂不下去;頂得下去的,又不見得肯頂。」沈宜士考慮了一下說:「我看只有一個人可以。」 「誰?」 「我!」沈宜士指著自己的鼻子說。 「宜士!」李煦很不高興地說:「相知多年,你怎麼還會這樣子看我?」 沈宜士大為詫異,「旭公,」他說:「恕我直言,我不知道旭公在說些什麼?」 「你當我取瑟而歌,把蔡老大的話說給你聽,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頂?」李煦激動地說:「我一生卑視這種小人行徑!宜士,你居然如此看我,太教我傷心了!」 聽明白了,沈宜士越發詫異,真想不到會惹起這樣的誤會。不過,看李煦那種鬚眉翕張,惱怒非凡的神情,倒越覺得他確可佩服;事到如今,用心還是正大厚道;值得為他頂罪免禍。 於是,他平靜地說:「旭公太多心了!相識多年,我豈能不知旭公的用心。其實,我也是順水人情;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,不知三更半夜,或者清晨黃昏,緹騎忽至,仍免不了鎯鐺入獄;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,索性把那三樁老案,挑了起來,也不見得能增我多少罪過。何況兩江督署,還有那位何朋友在照應。」 聽他這番解釋,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夠義氣;自己那樣疑心,不但埋沒了他的一片心,而且小看了他的為人。 念頭轉到這裏,愧感交併,「宜士,」他流著淚說:「你如此待我,教我何以為懷?」 「旭公!國士待我,國士報之;我不過行我心之所安而已。」沈宜士又正色說道:「何況為利害著想,總要留個人在外面,才好多方設法。如果我不了,旭公亦不了,一起跌了進去一鍋煮,彼此無益。旭公倒平心靜氣去想,我這話是不是呢?」 李煦點點頭,接受了他的看法;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:「如今我是一無所有了。不管動產不動產,必都查封抵補虧空。宜士,你知道的,有句話我一直不肯說;虧空鬧得這麼大,當時兩淮總商耍賴,軟哄硬求,少繳了不少,也是事實。事到如今,倘或我傾家蕩產,還不能彌補虧空,他們也應該發發善心,替我擔點責任。不然,逼得我和盤托出,他們也未見得可以置身事外。這番意思,我想請你替我寫封信到揚州。」 「是的。」沈宜士答說:「我在揚州也隱約跟總商們談過。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,自然不必再有什麼顧忌;這封信我回去就寫。」 「寫了就發,不必再送來我看,徒費週折。」李煦又說:「范芝巖的十萬銀子,兩萬由四姨娘提了去,如今也不知道現在那裏了,只有等她行動能夠自由了再說。至於剩下的八萬銀子,也不必彌補虧空;大家分一分,用來活命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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