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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「這件事」便是去行賄。大廳上甜似蜜還陪王副將在喝酒;李鼎將蔡永清邀到一邊,指一指包裹,不必多說一句;要談的是,這夜應該放出去的人。

  「張美英跟我的一個小侄女兒,是應該出去的;此外請蔡大哥高抬貴手,再放兩個人。」

  蔡永清沉吟了一會,慨然允許,「好吧!」他移過一本名冊問道:「是那兩個名字?」

  李鼎便找到了福珍與玉桂的名字;蔡永清提筆在名下添註了「誤入」二字,關照趕緊就走。

  回到晚晴軒才知道事情有了變化,原來玉桂跟他姊姊玉蓮,手足之情極深,生死要守在一起,放她一個人出去,說什麼也不肯。只好作罷另外挑人。

  挑來挑去,沒有適當的人;四姨娘怕這件事處理不善,大家會有怨言,因而斷然決然地說:「算了!就福珍一個人好了。」

  「不,不!我倒有個盤算。」李鼎說道:「張美英還是張美英,錦葵冒充玉桂;這不更省事嗎?」

  「對了!過幾天要放錦葵也許已經找到了人;就頂錦葵的名字出去好了。」四姨娘停了一下說:「咱們先商量商量好,阿筠不能住在錦葵那裏——」

  「為什麼?」李鼎打斷她的問話。

  「你來!」四姨娘站起身來,將李鼎招呼到堂屋裏,悄悄說道:「阿筠的事,可有點麻煩。錦葵如今還是『黑人』,回家就得躲起來,帶著阿筠,豈不是掛了個幌子?至於福珍,還不知道你爹是住在什麼地方;或許能回來也說不定,福珍一個人還好辦,帶著阿筠豈不是累贅?再說,她也不會哄孩子。」

  「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。」

  「暫時總要有一個地方安頓。而且,阿筠好像也不願意投奔曹家。」

  「那又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唉!」四姨娘嘆口氣,「別看她才九歲,很懂事了;心眼兒也就多了。這會兒沒工夫談這個;你倒說,該怎麼辦?說完了,馬上打發她們走,這裏還有好些事沒有辦呢!」

  李鼎也知道,這大半夜的辰光,十分寶貴,凡事需要速斷速決,沒有從容磋商的可能。便很用心地想了一會,終於想到一個人。

  「有了,有一個人可託。姓朱,是個寡婦,家住無錫;正好到蘇州來了。」

  「這朱寡婦是什麼路數?你怎麼會認識這麼一個人?靠得住,靠不住?」

  最後一句話最要緊,「靠得住!」李鼎答說:「這個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;人不好,李客山不會要她。」接著將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煩地介紹幾句。

  「有來歷就好。」四姨娘問說:「外頭有什麼人照應?半夜三更,得有人送才好。」

  「有!能自由出入的幾個人,都在那兒聽我的信;把五姨娘的內侄女找來,馬上就可以走。不過,」李鼎想了一下說:「阿筠得我親自送了去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,雖是女孩子,到底也是咱們李家的一條根。」說到這裏,四姨娘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。

  「唉!四姨,怎麼你自己倒先傷心了?」

  四姨娘也已想到;阿筠這一出大門,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;雖然她很懂事,到底只是九歲的孩子,少不得要細細叮嚀,如果自己先就傷心,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膽去投靠素不相識的人家?所以趕緊眨了兩下眼,將眼淚忍了回去,抬起頭來,裝得沒事人似地,回到原處,招一招手,將阿筠喚到一邊有話說。

  話實在很難說;四姨娘想了又想,覺得只有拿她當大人,或許還比較省事。

  「阿筠,你可不許哭!你也很懂事了,以後更要像個大人的樣子。如今家裏遭了難,一時照料你不了;要把你託給一個人,你得爭氣,守規矩別惹人討厭。等事情過了,還接你回來,你聽明白了沒有?」

  阿筠眼珠滴溜溜亂滾的一雙大眼睛中,含著一泡淚水,卻不讓它滾下來,點點頭說:「我明白。什麼時候接我回來?」

  「那還說不定,也許三五天,也許三五個月。反正一定會來接你。」

  「我可不去南京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四姨娘覺得最難措詞的幾句話已經過去,下面就好說了:「把你託出去的那個人,是跟李師爺好的;她是個寡婦,性子很爽直,你一定會喜歡她。人家管她叫朱二嫂,你可不能這麼叫!你得管她叫——」

  四姨娘還在斟酌稱呼;阿筠倒已經開口了,「管她叫朱二嬸?」她問。

  「對了!」四姨娘異常欣慰,「你連這些規矩都懂,我就放心了。阿筠,你只記住,如今是遭難投奔人家,求人家幫忙照應;不比在家裏,有丫頭老媽伺候,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,別麻煩人家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也許我還幫著她做事呢!」

  「一點不錯!你就當朱二嬸是你嬸兒就對了。」

  「那,」阿筠問說:「四姨給我的東西要不要交給朱二嬸?」

  「這──,」四姨娘想了一下說:「你鼎叔叔會跟人家交代。」

  ▼第十一章

  「鼎大爺,」朱二嫂不勝驚訝,但也很沉得住氣,「都快四更天了,你來一定有急事。」說到這裏才發覺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還有個人,「這個小姑娘是誰啊?」

  李鼎將阿筠一拉,讓她進入光暈中,「叫人啊!」他說。

  「朱二嬸!」阿筠的身子在發抖,聲音卻很清楚。

  「不敢當!」朱二嫂一面拉著她的手,一面問李鼎:「是鼎大爺的小姐?」

  「是我的侄女兒,小名阿筠。」李鼎答說:「我就是為了她來的。朱二嫂,能不能請你把她帶回無錫;在你那裏住一陣子?」

  「當然!」朱二嫂遲疑了一下說:「只怕筠官住不慣。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阿筠搶著回答說,「到了朱二嬸那裏,我會當作自己的家一樣。」

  顯然的,她曾受過大人的教導,「只要你住得慣,在我那裏多少日子都可以。」

  「謝謝朱二嬸!」穿著寬大長袍,裝束似男孩的阿筠,蹲下身去,垂著手請了個安。

  朱二嫂知道,這是旗人很隆重的禮節,她的感受不僅止於不安,而是酸楚──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,一旦落難,就會這樣子做低服小,尤其是這麼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,不論是在豪門富戶,或者蓬門蓽竇,都會被父母視如掌上明珠,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,踏上崎嶇世途,要處處委屈自己,看人臉嘴了。世上那裏還有比這再令人痛心之事?

  當然,李鼎的感受尤為深刻;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,所以能硬一硬心腸,說他要說的話。

  「朱二嫂,」他壓低了聲音說:「有點東西,我交給你,請你替她收著,如果到了要變賣的時候,你也只管作主好了。」

  「喔,鼎大爺!」朱二嫂急忙答說:「責任太重,我可擔不起。」

  「不必你擔責任;什麼責任也沒有。請你就當你自己的東西那麼收藏好了。」李鼎又說:「阿筠很懂事,自己不會說出去的。」

  朱二嫂料知推辭不掉,答一聲:「是!」隨又問說:「倒是些什麼東西啊?」

  於是李鼎提過一個布包裹,解開來看,裏面除了一具黃楊木嵌花的鏡箱;一些福建漆套盒、七巧板之類的玩具,與一個書包以外,還有一個布製填木棉的娃娃。

  「這個布娃娃裏面,」李鼎悄聲說道:「有十二粒東珠。」

  「東珠?」朱二嫂從未聽說過這兩個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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