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吳嬤嬤居然直指主人不是;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鯁直,不由得就幫了句腔:「也要想想,是什麼地方的女子,才交官媒去價賣?」

  這一點醒,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。因為發交官媒價賣的女子,大致是逼良為賤,誤落風塵的可憐蟲。良家只有從官媒手中買來這些女子作婢女;斷無良家婢女從官媒手中賣出去的。所以李煦雖將荷香恨得牙癢癢地,卻無法照自己的心意處置;一時皺眉不語,滿臉無奈。

  見此光景,沈宜士心裡替李煦很難過。想到他本意要借這個題目,整飭家規,如今竟似失卻憑藉,無可發作;而四姨娘的處境又只有委屈求全,不便對二姨娘作何不滿的表示。這樣隱忍下來,自不免貶損一家之主的威信,在平時還無所謂;當此家難將興之際,關係不小。因此,他油然而起一種想替李煦出頭來管閒事的意願。

  只是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」,這件閒事管得不好,搞成兩面挨駡,猶在其次;倘或生出意外麻煩,益增李煦的愁煩,豈非大違本意?

  這樣想著,沈宜士不免躊躇。李煦卻已有了處置,「把那個丫頭打二十手心!」他用非常堅決的語氣說:「攆走!明天一早就攆。」

  「老爺,」四姨娘婉言勸說:「如今不添人;攆一個少一個──」

  「少一個怕什麼?」李煦不等她說完,便瞪起了眼搶白:「會用人才有人用;像她這種不明事理的人,使一個丫頭都嫌多了?」

  這當然是指二姨娘,大家都不願說破;也沒有人替她爭,事情就這樣算是定局了。

  「吳媽,」李煦特為問一句:「你聽清楚了我的話沒有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就下去吧!」李煦又說,「如果有人再敢胡鬧,我連她一起攆!」

  這話說得很重,誰也不敢答腔。吳嬤嬤與連環逡巡而退。沈宜士亦起身告辭;李煦堅留,只好又坐了下來。

  李煦留住沈宜士,是要跟他商量明天一早去看吳存禮的事。在李煦,心中始終拋不下「面子」二字,就怕一早上巡撫衙門,引人注目,會去打聽緣故;那時丟官的消息,可能很快地就會傳開來。因此想請沈宜士寫封很懇切的信,務必在明天中午,將吳存禮約了來吃飯。

  「這可是沒有把握的事,倘或吳中丞已經有了飯局呢?」沈宜士又說:「而且,煦公請客總是請一大批;單約吳中丞,反而容易惹人猜疑。」

  想想他的話也不錯;李煦便問:「那麼,另外有沒有比較不落痕跡的辦法。」

  「要避人耳目,不如明天上午等衙門參過後就去。那總在午初時分,不妨先寫封信預約。吳中丞或者以為有傳旨等情,一定會摒擋其它雜務,專等旭公去談。」

  「好!」李煦向來服善,立即同意。

  「這封信,我此刻就寫;明天一早派人去投。」

  就在小書房中,沈宜士代筆寫好了信,方始告辭;四姨娘很感他的情,覺得此刻倒只有像他這種關係的人最靠得住。想跟他私下談幾句,便託辭外面風大,不准李煦出房門,自告奮勇代為送客。

  連環懂她的用意,搶先出去,關照小廝打燈籠,卻又把他們攔在垂花門外;四姨娘送到回廊一半,月色斜照之處,站定了腳說:「沈師爺,你看這局面,怎麼得了?」

  聲音悽楚,盈盈欲涕;月色映著她的睫毛,清清楚楚地看到盈含著亮晶晶的兩滴淚珠。沈宜士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,酸酸地,心裡有股特別的味道。

  「船到橋門自會直。」就只好這樣安慰:「四姨娘不必著急。旭公的人緣很好,一定能度過難關。」

  「人緣好是不錯。不過世界上錦上添花的多;雪中送炭的少.尤其是當今這位皇上,大家都怕;都要避是非,避嫌疑。我看,是個不了之局。」四姨娘抬眼望道:「萬一要抄家,沈師爺你說怎麼辦?」

  這就不是安慰的話,能夠滿足她的?沉宜土想了一會問:「四姨娘有什麼打算?」

  「總要留個退步才好。」四姨娘又說:「這件事還不能慢,要快!可是,不知道誰是妥當可靠的人?」

  獲罪查抄,須先將財物寄頓在他處,這種事是常有所聞的。不負所托的固然有,而起貪心,黑吃黑;或者受託者為了個人的安全,不能不向官方自首;以及其它情形,諸如仇家告密等等,亦非罕見之事。因此沈宜士,很謹慎地不願多事,有所舉薦。

  「這要四姨娘自己斟酌。」

  「照我看,沈師爺,只有你能幫我們這個忙。」

  這話似乎突兀;細細想去,卻不算意外。沈宜士直覺地認為義不容辭;但也不便草草率率地答應下來。沉吟了好一會,這樣答說:「四姨娘,你先跟旭公商量好了再說。」

  「不用跟他商量,這件事我就能做主。只請沈師爺好好替我籌畫一下。」四姨娘低聲說道:「現錢不多,只有一箱子東西。」

  沈宜士還不便去問,是些什麼東西;不過也可以猜想得到,是首飾、珍玩、小件的字畫碑帖之類。

  「我知道了。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那麼,」四姨娘緊釘著問:「什麼時候給我回音?明天?」

  「好吧!」

  說完,便待舉步,四姨娘卻又留住他說:「還有件事,沈師爺,你看李師爺這趟進京,會有個什麼結果?」

  提到這話,沈宜士很難回答。顯然的,就李果進京的目的來說,已是徒勞無功;此外有何成就,卻很難說。此時四姨娘問到,可以想像得到她會存著什麼希望;必得一兩句確實的話,才能交代。

  「李客山做事一向謹慎實在,也很機警。目前這裡的處境,他很清楚;既然前程不保,當然要設法交卸得過去。我想,總在幾天之內,他一定有詳細信來。」

  四姨娘怔怔地站了一會,輕聲說道:「也只好等!」

  語氣已完,人卻不走,彷佛還有話說;也彷佛希望沈宜士有何話說。寒月酸風、春冷徹骨;沈宜士看她瘦骨伶仃,牙齒微微在抖戰,心下大為不忍,「快請進去吧!」他用雙手虛推一推,「別凍壞了身子!如今可少不得你這一個人。」

  聽得這話,四姨娘陡起一種知遇之感,心裡又酸又淒涼,但又似乎很好過,眼眶一熱,暗叫聲:「不好!」急忙轉身,把兩泡熱淚,忍了回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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