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「時不我待。」沈宜士又一次用了這句成語,「倒想想,有甚麼此刻就談去辦的要緊事?」

  「那可是太多了!不過,那你也不能辦;一辦就洩漏風聲了。」李煦搖搖頭,痛苦地,「我的心亂得很。最好喝醉了睡覺。『事大如天醉亦休』。」

  看他那灰敗的臉色,頹唐的神態;在一頭漂亮的如銀白發襯托下,益令人興起英雄末路的淒涼。四姨娘與沈宜士心酸酸地都想勸慰他幾句;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好說。

  「你去端宵夜來吧!」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。

  連環輕聲答應著,悄悄退了出去;沈宜士望著她的背影說:「連環是靠得住的。」

  「光是這些丫頭靠得住,有甚麼用?」說著,李煦又歎了口氣。

  「也不能說沒有用。」沈宜士說:「譬如,應該給姑太太一個信;旭公大概也沒有心思寫信,就寫也不容易說得清楚,得派個妥當的人士說。這就用得著連環了。」

  「對!」李煦矍然而起,「李、曹兩家如一家,當年楝亭、連生父子,相繼而亡,是我一手料理,曹家才有今天;如今是我遭難了,姑太太總不能坐視吧?」

  「姑太太自然不會不管。不過,」四姨娘說:「能幫多少忙,就很難說了。表面看,姑太太是一家之主;其實大權都在震二奶奶手裡。」

  「那麼,」李煦很快地說:「你去走一趟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走得開?而況,震二奶奶也不見得肯賣我的帳。」

  「這樣說,只有讓連環去了。」李煦又說:「她去了,也不過把事情說清楚;到底是丫頭,不能談正事。」

  「自然要去個正主兒。」四姨娘說:「你別管了,我有主意。」

  沈宜士明白,她是指李鼎;李煦也想到了,但年前剛借了五萬銀子回來,這一次怕難開口了。

  李煦沉吟了一會,毅然決然地說:「只有我自己去。我也不管曹家誰掌大權;反正這一回,不論看在一榮俱榮,一枯俱枯,利害相共的關係上,還是至親的分上,姑太太非得切切實實說一句話不可。」

  「我贊成旭公的辦法。」沈宜士深深點頭:「世兄明天回來,不妨到杭州孫家去一趟。至於揚州,只有我去;可是,這一來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顧不過來。有客山在這裡就好了。」

  他的意思是分頭去求援。雖然結果不可知;但李煦卻已受了鼓舞。信心與勇氣俱增,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,就自然而然地覺得減少了。

  「我也豁出去了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;有麻煩要不怕才行。」李煦對四姨娘說:「信就在院子裡燒好了,怕甚麼?」

  沈宜士與四姨娘,都不免詫異,不知他的態度何以有此突變。不過,這總是往好的方面變;所以都有欣慰之感。

  「走!」李煦親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。

  於是,沈宜士持著燭臺,跟在後面;四姨娘搶先去打簾子。門簾一啟,風勢猶勁;燭焰搖晃不定。李煦不由得站住了。

  「風太大,一揭蓋子,碎紙吹得滿地,不行!就在屋子裡燒吧。」

  「那才不行!」四姨娘將門簾放了下來,「滿屋子煙霧騰騰的。算了。你放下吧!我來。」

  四姨娘找了一張極大的宣紙,將漆盒中的碎紙片倒在上麵包好;拿起就走。

  「你到那裡去?」李煦問說。

  「我到小廚房去,拿這包東西往灶膛裡一丟,不就行了?」她掀起門簾一面走,一面喊:「打燈籠!」

  「四姨娘真行!」沈宜士由衷地稱讚:「處事明快,不讓鬚眉。」

  李煦正待答話,只聽隔牆隱隱有哭鬧之聲──牆那面正是小廚房;丫頭、僕婦一年總有那麼一兩次的口角;所以李煦一聽就明白了。

  「混帳!」李煦頓著足發脾氣:「討厭!」

  不道隔牆又傳來既銳且高的一聲:「你是仗誰的勢?」這面聽得清清楚楚;是二姨娘的聲音。

  李煦既驚且怒,正待發作;沈宜士見機,急忙攔阻:「旭公,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。」

  這急切間找出來的一句話,頗有效驗,將李煦一腔怒火壓了下去,歎口氣恨恨地說:「你看,就是這麼不識大體,不知自重;丫頭、老媽的事,她也會夾在裡面。」

  李煦的判斷一點不錯,是丫頭們口角;錦葵要做鞋打漿糊,將坐在炭爐子上一口沙鍋,暫時端在旁邊,擱得一擱。這一擱就擱壞了!

  或者不是錦葵是別人,也就沒事。原來沙鍋中是二姨娘用藥料燉著的一隻鴿子;兩房姨娘原有心病,各人的丫頭也就儼如同舟敵國;二姨娘有個丫頭叫荷香,生得高高瘦瘦,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,這一看到了自以為得理不讓人,立即便大起交涉。

  「你知道這裡頭是甚麼?是二姨娘補身子的八珍乳鴿;大夫特為關照,不能離火;一離火藥力就散了。你好荒唐,不問一聲,糊裡糊塗就把沙鍋端了下來。你膽好大!」

  夾槍帶棒,外帶虛張聲勢;越說越惹人反感,錦葵便冷笑一聲答道:「左右不過一隻鴿子,又不是鳳凰!」

  「不錯,是鴿子,還有藥呢!」

  「藥又不是仙丹,大不了賠你一隻鴿子,賠你一副藥料就是。有什麼好吵的?」

  「唷,唷!」荷香故意將嘴砸得好響,拍手跳腳地嚷道:「妳的口氣好大!賠,你當是幾兩銀子的事?」

  「不是幾兩銀子的事,莫非論千上萬?」

  「論千上萬也不行!」荷香尖叫著:「你誤了二姨娘進補,身子吃虧,你賠得起?」

  這便是欲加之罪了,一旁在熬雞粥的連環有些不平,便即說道:「荷香,你別那麼雞毛當令箭!就稍微耽誤一點兒工夫,也談不上二姨娘身上吃虧。」

  「怎麼不是身子吃虧──」

  「啲,啲!」錦葵不耐煩了,「你要覺得我是闖了大禍,你去告訴我主子好了。別在這兒窮嘀咕。」

  荷香何敢到四姨娘那裡去告狀;發不出狠勁,只有發楞。錦葵已打好了漿糊,將沙鍋仍舊坐了在炭爐上,揚長而去。

  小廚房的丫頭、僕婦也有四五個,誰都不理荷香。漫天風雨,結果煙消雲散,就像一個爆竹沒有放響;荷香不僅洩氣,僵在那裡不得下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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