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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「鼎大爺,」朱二嫂說:「我一向心直口快,是大家知道的;如今我倒有句話想請教。」

  「是的,你說;不要緊!」

  「聽說府上幾位姨太太、管家、聽差、丫頭、小廝都被扣住了。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李鼎痛苦地蹙起眉。

  「那麼,鼎大爺你呢,你也不能露面?」

  「那倒沒有。」李鼎很吃力地解釋:「說起來我也是個官兒。如今是我父親在織造這個差使上出了事;我父親名下的人,自然受牽連。我一個人反倒沒事。如今的皇上,公私是最分明的;除非我被革了職,不然,我還是個朝廷的官。」

  「這樣說,別人許進不許出;鼎大爺,你要回去了,就不能擱住你不准出來,是不是這話?」

  「照道理說,應該是如此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!鼎大爺,你怎麼不回去呢?聽說老爺子上撫台衙門去了,府上沒有個正主子的爺兒們出面,只怕凡事擋不住!」

  李鼎心想是啊!論公不論私,自己並未虧欠公款,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?不過想是這樣想,卻仍不免有些怯意;偶爾抬頭一望,只見朱二嫂與彩雲的炯炯清眸,都含著鼓勵慰撫的神色;彷彿慈母長姊,迫切期待著嬌兒愛弟做一件決不會讓她們失望的事那樣。

  李鼎心頭一震,雄心膽氣,頓時瀰漫全身;霍地起身說道:「我立刻就去。」

  「對了!」朱二嫂欣然微笑,眼睛都發亮了。

  彩雲生長在京畿,加以開年以來與李紳、李果、張五在一起,習聞官場之事;而數千里南來,住過多少「仕宦行台」,見聞更廣,當時便問了一句:「鼎大爺可有官職?」

  「有啊!我是五品知州。」李鼎被提醒了,「大喪已過百日,不必縞素,只要素服就行了。兩位坐一坐,我先去借公服來換了再說。」

  於是李鼎回到東屋,將他的決定告訴了大家;事畢回座的甜似蜜首先豎著拇指,用蘇州話贊一聲:「大好老!」

  「得借一身公服。」

  「那容易,素服不帶補子;只借顆水晶頂子就行了。」

  須臾由烏林達派人送了一套半舊的官服來;李鼎紮扮已畢,向甜似蜜說道:「咱們倆各管一處;請你在這裏留守。我把柱子帶了去;他算是我名下的人,不致於列在冊子裏。」

  「應該如此。萬一許入不許出,別讓他進去,這裏也多個人使喚。」甜似蜜又說:「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對牌就方便多了。」

  「我會跟他們交涉。」李鼎沉吟了一下說:「還有兩位堂客,可都是不讓鬚眉的巾幗;我先去安排一下。」

  重復回到西廂時,李鼎昂頭闊步的神情,朱二嫂與彩雲都很滿意,相視微笑,靜等他發話。

  「朱二嫂,實在抱歉,尤其是彩雲姊姊,幫舍間這麼大一個忙,我竟連敬一杯酒的機會都沒有。我想,請朱二嫂先帶彩雲姊姊回無錫;我看情形再說,事情如果能夠稍定下來,我到無錫來看兩位。」李鼎又問:「彩雲姊姊,不知道還能耽擱多少日子?」

  彩雲不答,眨著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話的意思顯然;於是朱二嫂略想一想說:「鼎大爺,剛才我們倆都商量過了。既然遇到了府上這件事,我們不能不等一等,看個明白,倘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,就近招呼,豈不方便。尤其是彩雲妹妹,老遠來一趟,正好趕上這場麻煩,不多住幾天等有了結果;也不能安心上路。這一趟回去,路上多半會遇見李師爺,或者縉二爺;問起來是怎麼個情形,竟說不上來,鼎大爺倒想,那是多揪心的事!」

  想不到她們倆竟有這番急人之急的高義;李鼎既感動,又感激,以致於聲音都有些哽咽了。

  「朱二嫂跟彩雲姊姊既是這麼想,我還能說什麼?不過,這幾天我怕沒法兒照應你們?」

  「你別管我們。我們就住在我表姊夫開的香蠟店裏,離這裏不遠;回頭我會說給柱子。」

  李鼎便將柱子喚了來,由朱二嫂將誠記香蠟店的地址跟他細說了,相偕離去;到得門口,烏林達已備得一乘轎子在那裏,另有兩名臨時找來的工匠,權充前導,各提一盞碩大無朋的白紙藍字燈籠,一面是「織造衙門」,一面是個「李」字。這是甜似蜜的設計,特意擺一擺官派,可得許多方便。

  到得自家門口,下轎一看,門前有捕快、有綠營兵;門洞裏側擺一張條桌,上有名冊;桌後坐著兩個人,一個穿著行裝,一個便衣;另有一人,單坐一張椅子。武官的服飾,頭戴暗藍頂子,李鼎知道是兩江總督衙門派來的差官;四品官服,自然是一名都司。

  都司雖是四品,但一向重文輕武,所以見了知縣都稱「大老爺」;但此刻卻大剌剌地問:「尊駕是誰啊?」

  「是這裏李大人的長公子。」那穿便衣的是吳縣的刑房書辦,李鼎不認識他,他卻認識李鼎;為了拉交情,很熱心地代為答話。

  「喔,冊子上有名字沒有?」

  「這,回都司老爺,不會有的。」

  「那麼,」都司又問:「那個小廝呢?」

  「他叫柱子;姓朱。」李鼎只和顏悅色地跟刑房書辦說話,「他是我名下的人,應該不在冊子上吧!」

  「是,是!鼎大爺,等我查查!」翻了一遍簿子,刑書向他身旁的一名千總說:「總爺,沒有朱柱子的名字。」

  「沒有。」千總又請示都司,「你老看,是不是放行?」

  都司惱恨李鼎竟不致禮,斜著眼對千總說:「你問問他,來幹甚麼?」說完,站起身子,走了開去。

  千總倒還忠厚,心想人家是正主兒;家裏遭了官事,自然要回來看看,這還用問嗎?而且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口,甚至還不知道用甚麼稱呼,因而一時之間,頗現困窘。

  那刑書跟錢仲璿是好朋友;自覺義當解圍,趕緊起身,從桌子後面湊了過來,低聲說道:「鼎大爺,那位是兩江督標的王都司,行六;招呼一聲吧!」

  遞了點子過來,李鼎自然會意;心想:人在簷下過,怎敢不低頭?只好忍著氣,踏上兩步;先咳嗽一聲,然後喊道:「王六哥!遠來辛苦。」

  面子有了,王都司自是見好便收;不過臉上還磨不開,轉臉說道:「恕我眼拙!」

  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紹,「敝姓李,行一;單名一個鼎字。我是聽說查制軍派了差官來查封,特意趕來照應的。」

  不說回家探視,倒說照應公事;王都司知道這個旗下公子哥兒,不純然是個「繡花枕頭」,便哈哈一笑說:「原來是李老棣台,你不早說。請,請,敝上官跟蔡大老爺都在裏面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李鼎高拱雙手,「多承關照,感激得很,我總要補情的。」

  就因為最後一句話,柱子得免列入名冊,跟在主人身後;但一路所見,從大門到二門,平日見慣了喊二伯、大叔的那些人,此時一個個愁眉苦臉,見了李鼎大多只站起來;極少數的喊一聲:「大爺!」聲音也是低不可聞;完全不是平日那樣,無不含笑相迎,一句接一句的:「大爺回來了!」遞相傳呼,直到上房的那種大家氣派。這使得柱子的心揪緊了;天塌下來有長人頂,又何致於愁得這個樣子?

  柱子尚且如此,李鼎的感觸自然更深;不過柱子的困惑,在他自易索解,只看悄悄坐在一旁,斜著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,那種無形中籠罩著的禁制,便能想像各人的心情了。

  踏進二門,便能看到五開間的大廳上,正中靠壁的長供桌,已經移到中間,變成一座公案,後面並坐著一文一武。李鼎的眼力很好,老遠便認出文的是首縣蔡永清;武的約莫四十上下,一張瘦長馬臉,從未見過,面前擺著一頂官帽,燦然奪目的鮮紅頂子;料知這就是兩江督標的王副將了。

  雖是自幼所生長的家,李鼎到此,卻不免怯意;定定神從容踏上前去。那蔡永清倒還講交情,一見就離座而起,迎上來喊道:「世兄,世兄,我給你引見。」

  等他說了姓氏官銜,李鼎向上一揖;口中說道:「候補州判李鼎,參見王將軍!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王副將抱拳答禮,「請坐,請坐。」

  一文一武身後都有人,不約而同地移了張椅子在案側;李鼎倒有些無所適從了。論規矩應該坐在王副將身邊,才是禮貌;但他實在很想靠近蔡永清,談話才方便。

  蔡永清不愧是善於揣摩人情的首縣,指點他說:「世兄先跟王將軍親近親近;回頭再請過來,我們談談。」

  於是李鼎坐在王副將側面,先道了辛苦;又請關照,打了這些招呼,才開始請教籍貫、排行;再談到江寧的熟人,第一個自然是「曹織造」;王副將對曹家的情形很熟悉,曾親見過曹寅接駕,那時王副將還只是小小一個把總,但亦在扈從之列,談起當時繁華富麗的場面,眉飛色舞,十分起勁;李鼎自只有傾聽的分兒。

  就在這時,有書辦、捕頭,接連不斷來向蔡永清回事;李鼎耳中不時刮來一句兩句:「庫房得派人看守」;「婦道人家撒潑,不讓人進去,看該怎麼辦」之類的話,攪得他心亂如麻,坐都坐不安穩了。

  好不容易等王副將談得告一段落;李鼎趕緊欠身陪笑,說一句:「回頭再奉陪!」說完,隨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。

  「世兄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」蔡永清略帶埋怨地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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