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九九


  「他應該想到,年歲這麼大了;人吃五穀雜糧,沒有不生病的,一旦下來,留下一身虧空,小鼎年紀又輕,怎麼能挑得起這個擔子?他自己總有個打算吧!」

  原來是身後之事!李果一面搜索,一面回答:「佛公知道的,旭公一向豁達。小鼎年紀輕,他的前程,旭公自然關心;以前是老太太疼孫子,能不讓他離家就不讓他離家,等老太太故世,旭公督責較嚴,正打算今年遣他進京,不想出了這件大事!」

  「那還是他自己看得見的事。」

  「佛公是問旭公自己看不見的事?」李果搖搖頭說:「我沒有聽他談過。不過有件事,倒不妨告訴佛公,有一次談到曹棟公揚州病歿,接著是連生在京出了事;兩世寡婦,虧空未完,走到了家破人亡,無以為繼的絕境,誰知竟能安然無事。這是天恩高厚;但也未始不是故舊義氣,善為設謀。旭公談到曹家之事,頗為得意;意在言外,是虧得有他盡心盡力。旭公又說,不獨曹、李、孫、馬諸家姻婭相連,榮枯相共;上三旗亦都是有照應的,不愁沒有照應。」

  李果在追憶這段經過時,也是初次省悟,李煦不作身後的打算,是他認為如果他身後有未了之事,亦有人會替他出死力料理,猶如他當初為曹寅、曹顒──連生料理身後一樣。當然,佛寶的瞭解更為深切。

  「咳!」他歎口氣:「他如今該知道他是錯了!」

  「錯了?」李果倒要問一問,錯在何處?

  「不是什麼『故舊義氣,善為設謀』;純然是『天恩高厚』。如果沒有上頭的恩典,天大的本事、天大的義氣也沒用!」

  他這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,他不能如李煦之于曹寅;因為嗣君不是先帝。話不能說不對;但既屬至親,至少也該有一份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義氣。不過,這怕不能期之於佛寶;他們兩親家人品高下的區分,正在於此。

  「旭東的大錯,是在沒有想到──」佛寶突然住口;而且面現驚惶,略停一停,厲聲問道:「誰!」

  「是我!」窗外有少女應聲:「奶奶著我來請示,是不是留李師爺吃便飯。」

  原來是個丫頭!佛寶的臉色和緩了,「怎麼樣?」他問客人:「在這裡便飯吧?」

  「不!佛公很忙,我也有事;不必費心了。」

  「既如此,我也不作虛套。」佛寶向窗外吩咐:「你跟奶奶去說,李師爺有事;飯不必預備,看有人家送的什麼稀罕好吃的東西,挑一份出來;回頭讓李師爺帶走。」

  在這當兒,李果已經體味到佛寶那句未說出來的話是:李煦錯在沒有想到是雍親王繼承大統。看他那種深恐隔牆有耳的驚懼神色,就不必讓他明白出口;所以等那丫頭一走,他立即說道:「佛公的意思我懂。不過,這也不是旭公一個人的錯;誰也沒有想到有此大變化。」

  「嗐!其實我也不是說他錯。我是替他發愁。」佛寶停了一下又說:「如你所說,旭東從未想到居安思危這句話;自然不會有什麼最後的打算。劫餘之身,何以自存?」

  李果將他的話,通前徹後細想了一遍;很鄭重地問道:「佛公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「那要旭東自己拿主意──」

  「是!」李果怕他到緊要地方閃避,趕緊搶著說道:「旁觀者清,佛公必有卓見。」

  佛寶想了一下說:「果然是杯水車薪,這一杯水,不如留著解渴,還聰明些。」

  「是!尊論確是一針見血的卓見。不過,旁人能容他不潑這一杯水去澆車薪,留著自己解渴嗎?」

  「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。戲法人人會變,各有巧妙不同;至少可以潑半杯留半杯。」

  「是!」李果深深點頭,「謹受教。」

  「客山!」佛寶的神色,戒慎恐懼,極其緊張,「你跟旭東,多年賓主,情如一家;所以我亦不拿你當外人,傾肺腑相告。今天所談的一切;不足為外人道;甚至亦不必告訴旭東。」

  李果知道佛寶膽小;立即答說:「佛公請放心,我豈能不知輕重。」

  「是、是!我亦只是提醒而已。」

  李果覺得話已說得差不多,可以告辭了;只有一句話還得問:「佛公,你助旭公的數目,到底是三、是五,定個確數行不行?」

  「我跟旭東的交情,自然該盡力而為;但能籌措多少,實在沒有把握。也許多於五數;不過至少有三數。」

  「既如此,折衷定為偶數如何?」李果又說:「實在是因為要精打細算,不能不定個確數。這一層苦衷,佛公想來必能諒解。」

  「當然、當然!就這樣,定為四數好了。」

  「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,想請佛公明示,這四數是在潑一半之中呢;還是在留一半之中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不說看李煦願意如何支配;而反問李果的意見,這就很耐人尋味了。

  於是李果說道:「我想在潑一半之中好了。這樣子,佛公的處境不致困難。」

  「說得是!不過,我不能不從多方面打算。也是潑一半,留一半吧!」

  * * *

  杯水車薪之喻,李紳當然也能充分意會。如果虧空太大補不完,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錢來,養命活口,但公款不能不賠;佛寶助李煦的四萬銀子,也是這麼處置,拿兩萬助他賠繳公款;留兩萬供李煦抄家以後家屬維生之用,這就是「潑一半,留一半。」

  「我們打了半天的啞謎,也鬥了好一會的心機。」李果說道:「本來既是至親,怎麼都好說;及至我一問,他反問我一句,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,先留下來再說。將來可能口惠而實不至,只是一句空話,又奈他何?所以希望他先拿出來,用在明處。縉之;你覺得該不該做這個小人?」

  「這是忠人之事,又不是為你自己打算,那談得到小人不小人。」

  聽他這麼說,李果自然感到安慰,亦就更覺得應該盡心盡力,算無遺策地來為李煦籌畫。細細想了一下問說:「縉之,你看彩雲能不能托以重任?」

  李紳愕然,「現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嗎?」他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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