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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正談到這裏,只見沈宜士去而復回,手中多了一封信;是曹頫寫給李煦的,拆開來一看,除了稱謂各款以外,只有聊聊數語:「聞查制軍已奉嚴旨,日內當有舉動。飛函奉聞,乞早為計。」

  李煦看完,一面將信遞給沈宜士;一面對四姨娘說:「兩江總督查弼納都奉到上諭了。快了!」

  「什麼快了?」四姨娘問,「是快來查虧空不是?」

  「自然。」

  「旭公,」沈宜士接口說道,「我亦正是為這一層,要聽旭公一句話;到底該怎麼辦,不能舉棋不定了。事難兩全,只能顧一樣。」

  「你說,顧那一樣?」

  「要看旭公的意思,如果拚著不理虧空了,此刻留退步是最後機會;是打算了虧空的,就一文錢都不能亂動。」

  「就一文不動,也還差得遠。」

  「事在人為。」沈宜士很沉著地說,「如果旭公決計了虧空;我明天就到揚州去一趟。跟總商們開誠佈公談;李曹兩家的好處,他們受得不少,如今是該他們講交情的時候了。」

  「交情?」李煦搖搖頭,「難!」

  「不講交情講利害。我會跟他們說,真的逼旭公下不了臺;就只好把鹽務上的種種毛病,和盤托出,那時興了大獄。可別怪咱們不講交情。」

  這番話將李煦說動了,沉吟著久久不能下決心;四姨娘可忍不住問了:「虧空若是能補上了呢?」

  「挪移錢糧是私罪,照例革職問擬。照州縣官的例,一年之內全完,不但免罪,還能開復。」沈宜士又說,「我想,這個例,應該是上下通用的。」

  「免罪開復」四字,對四姨娘的誘惑極大;便即說道:「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果然能把虧空全補起來,那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「好吧!」李煦立即作了決定,「既然你們都這麼說,就照宜士的意思辦吧!你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事不宜遲。明天一早就走!」沈宜士緊接著說,「還有范老接濟的三筆款子,也要趕緊去收了來;王寶才應該已經跟李家姊弟接上頭了。我跟王寶才約好的,在揚州鏢局子裏見面;請世兄隨後趕了來接應。」

  說停當了,沈宜士再不耽擱,連夜收拾行裝;一宵未睡,天一亮就帶了人雇車走了。

  ▼第九章

  到了鎮江,渡江到揚州,先投客棧,略略安頓,接著便到安遠鏢局去打聽王寶才。

  巧得很,一到櫃房便看到了王寶才,「沈師爺來了!好極,好極!」他說,「我正在發愁,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

  「喔!」沈宜士發現安遠鏢局的鏢頭、趟子手都帶著異樣的眼光在看他跟王寶才,心裏不免有些嘀咕,略想一想說道:「咱們先找個地方談幾句。」

  於是找了間空屋坐下來,王寶才很率直地告訴沈宜士;安遠鏢局的胡掌櫃,根本就不相信王寶才這麼一個鏢局子的小夥計,會有人託他來提三萬銀子;只一直追問:范芝巖的這封信,他是從那裏撿來的?

  「胡掌櫃還說:『三萬現銀給了你,你也帶不走,你趁早找李大人那裏管用的人來。』我說:『我原是來接個頭,我不提銀子;只提醒掌櫃的別起運。不然,就麻煩了。』他說:『我也不能憑你一句話,就不起運,耽誤了人家的正用。誰負得起這個責任。』沈師爺,你來了最好。當面跟他打交道吧!」

  就在這時候,門口出現了一個精壯的中年漢子;抱拳說道:「爺台是蘇州織造衙門來的沈師爺?」

  「不敢,敝姓沉。」

  「這位,」王寶才指點:「就是胡掌櫃。」

  「幸會,幸會!」沈宜士說:「我這位老弟,正在談起胡掌櫃。」

  「是,是!請坐了談。」胡掌櫃說:「織造李大人,我曾見過;沈師爺雖是初會,不過提起來都知道的。恕我直言,三萬銀子,不是小數;這位王老弟跟敝處沒有銀貨往來的交涉,而且情形也好像與眾不同,自然不能不慎重。現在沈師爺來了,一切都好辦!」胡掌櫃又拍拍王寶才的肩,以示撫慰:「王老弟,你別見氣;櫃房裏等著你在喝酒;稀爛的狗肉,快去吧!」說完,又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。

  王寶才總算事情有了交代,面子多少也找了回來,說一聲:「請沈師爺回頭來找我!」管自己走了。

  「沈師爺,」胡掌櫃很爽朗地說:「有范大爺的信,我們自然照辦。現在路上不怎麼安靖;范大爺把這批銀子這麼劃一筆賬,我們的好處可大了。如今,沈師爺是就提了去,還是送到蘇州?」

  「要送到南京。」沈宜士考慮了一下,認為胡掌櫃頗可信任,便作了一個決定,「我還有一筆銀子,也是三萬,要到清江浦去提;一客不煩二主,想請胡掌櫃包運。」

  「噢!」胡掌櫃問道:「銀子是現成的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在那裏提?」

  「河院。」

  「那,」胡掌櫃搖搖頭:「恐怕十天半個月還不能到手;而且,沈師爺知道的,少不得還要打點。冒昧請問,這筆款子是怎麼個來路?」

  「實不相瞞,也是憑范老一封信。」

  「啊,啊!」胡掌櫃的神氣頓時不同了,「那又另當別論。沈師爺,能不能讓我看一看信封?」

  「喔,信還在王寶才那裏;等我馬上來問他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河院跟范大爺打交道的是那幾個人,我大概也知道。」胡掌櫃沉吟了一會說:「是李大爺的事,又有范大爺的交情,我倒很想效勞;不過好像太冒昧了。」

  「不,不,胡掌櫃,你這話見外了。」沈宜士說:「江湖上千金一諾,我知道胡掌櫃極重信義;倘蒙援手,感激不盡。有話儘管請說。」

  「是!」胡掌櫃盤算了一會說:「如果沈師爺信得過,把信交給我;我去替你提,大概三天工夫可以辦妥。我從清江浦起運,經過揚州也就不耽擱了,六萬銀子一直送到南京。」

  「那可是太好了!」沈宜士大為稱心,因為他正好勻出工夫來跟鹽商打交道,「胡掌櫃,咱們不必客氣,照買賣規矩辦;我把這兩封信交了給你,就算交了六萬現銀。保費、雜項使用,共該多少,請你照算。」

  「保費倒是小事。范大爺這趟等於幫了我極大的一個忙;這裏到南京,也沒有什麼風險,不必算了。倒是河院那面,雖說有范大爺的交情在,咱們總也得意思意思。」

  「是的。你看送多少呢?」

  「一千兩銀子吧!」

  「好!」沈宜士又說:「胡掌櫃,我另外要跟你打聽;我有個親戚由南回北,想讓你護送,保費不知道怎麼算法?」

  「這可沒有準兒。有的保錢、有的保人;有的兩樣都保。保人,保錢,要看是怎麼樣的錢,人也要看那種人?保費大不一樣。」

  「人,是怕有仇家;得要看看那種人?錢也有分別嗎?」

  「當然有!第一要看錢的來路,譬如做官發了財;地皮刮得太狠,人人知道他的錢不乾淨,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主意,我們的風險很大,不能不多要;甚至還不敢接。」胡掌櫃又說:「第二:要看錢是明,是暗;也就是惹眼不惹眼,不惹眼的錢是暗的,風險小,保費也就不能多要了。此外還要看途程遠近,好走不好走;路上安靖不安靖?不能一概而論。」

  「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講究。我那親戚的情形是如此,人,沒有仇家;錢是乾淨的;途程不遠,好走,也安靖。像這樣,保費怎麼算法?」

  「那是沒有麻煩的買賣;又是沈師爺的令親,我照規矩減半好了。」

  「照規矩是多少?」

  「值百抽二。」

  「減半就是值百抽一。承情之至!」沈宜士到這時候才說真話,而且改了稱呼:「胡兄,我代敝居停作主,奉送保費六百兩;另外有三百兩銀子,犒勞各位弟兄,到了南京吃杯酒。你千萬不要客氣!不然就見外了。」

  見他意思極其誠懇,胡掌櫃亦就泰然接受,「多謝,多謝!」他說:「沈師爺,你請到櫃房來,我替你出保單;請你給我一張收條,好回覆范大爺。」

  「是,是!這樣辦最好。」

  到了櫃房,首先要找王寶才,將范芝巖所寫,餘下的兩封信要了來,致河院的一封轉交胡掌櫃,便等於交了三萬現銀。另外到杭州提銀的一封,原來預留等李鼎來了面交;如今分身有術,根本無須李鼎為助,不如趁早送到蘇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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