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八九


  仇報了,氣也出了;趙二虎將刀扔在地上,是自首之意。及至被擒,地保恰好趕到;當時上縣衙報案。事主家上下用了錢,縣官不承認他因為胞妹被辱,憤而尋仇;也不以為他是自首,以睚眥小怨,故傷人命的罪名,判了個斬監候。

  這是前年秋天的事;直到上年才定讞。這將一年的人命官司,趙家不但傾家蕩產,而且兩老相繼中風,半身不遂;貧病交迫,還要耽心秋決,彩雲與大鳳姑嫂,遭遇了人世罕見的困阨。萬般無奈,要走一條良家婦女最痛心的路了。

  彩雲的主意是打定了,也暗示給婆婆了;不道大鳳卻不讓她抛頭露面,道是禍都由她身上起,應該她去「擋災」。姑嫂幾番密議,願同淪落;但「賣嘴不賣身」,不上酒肆,不到客棧,只有極靠得住的人薦引,才帶著雙鳳來侑酒清談。

  「輦轂之下,有如此暗無天日的冤獄,這件事倒不能不管。」李紳問道:「去年秋天那一關倒逃過了?」

  他是指「勾決」而言;彩雲想了一會答說:「也虧得大鳳,才逃過了一關。」

  「怎麼呢?是──」

  李果重重咳嗽一聲,打斷了他的話;隨即又拋過去一個眼色。李紳會意了,其中總有難言之隱,不宜多問。

  「既然去年『緩決』,今年就不要緊了。新君登極,自有恩赦;大不了充軍就是。」

  「不行!」彩雲黯然說道:「我也托人去打聽過,說二虎不是誤傷人命,不赦。」

  「那,罪名必是故殺。」李果說道:「故殺不在恩赦條例中。」

  一聽這話,彩雲的眼圈就紅了;李紳急忙安慰她說:「你別急!總有法子好想。」他轉臉又問李果:「你看這件案子能不能翻?」

  「那要看了全案才知道。」

  「我在刑部有熟人。」一直不曾開口的張五,突然說道:「『火到豬頭爛,錢到公事辦』,沒有什麼不能翻的案子。」

  「你們姑嫂敬張五爺一杯!」李果很率直地說:「張五爺有熟人,有功夫;要託人情送禮,也能替你們先墊上。遇見張五爺,你家二虎的這條命,就算有救了。」

  這是李果老練之處;有了管閒事的人,就不必占去李紳的精神和工夫,可以全力為他叔叔去奔走。這層用意,李紳當然也知道,便附和著說:「真的,你們該敬張五爺一杯。」

  其時大鳳已經拭淚而起,帶著小鳳走了過來;提酒壺替張五斟滿,接著便跪了下去。

  這一來,彩鳳與大鳳亦都照樣跪下;張五大驚,一躍避開,慌慌張張地說:「這算怎麼回事?快起來,快起來!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

  二李亦都起身來扶;頭雖未磕,酒卻是敬了,連小鳳都拿李果的酒杯喝了一大口。

  「是!」大鳳心境一寬,像換了個人似地,輕盈地笑著舉杯,「請李大爺幹一杯。」

  「多謝。」李紳向彩雲舉一舉杯,「你也來。」

  大鳳敬了李紳敬李果;最後脈脈雙眼,看著張五,輕聲問道:「怎麼說?」

  「半杯吧!」

  大鳳不作聲,喝了半杯;去解腋下的手絹,要擦去染在杯口的脂痕,李紳便即笑道:「別擦,別擦!擦了可惜。」

  張五與大鳳相視而笑,都覺得有些窘,但也都覺得心頭別有一股滋味。

  「五兄,」李果說道:「你且喝了那半杯酒,我還有話說。」

  「好!」張五師出有名,大大方方地幹了酒;不過到底臉皮還薄,依舊留著杯口那一道鮮豔的暗痕。

  「你要想法子營救趙二虎,就非得先把案情徹頭徹尾弄清楚了不可。這不是三、五句話的事;何妨跟大鳳找個清靜地方,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他說到一半,李紳已經了然於胸,是替張五找親近大鳳的機會,所以桴鼓相應地說:「對了!乾脆到你預備的客房裡去談吧!」說著,便招呼聽差帶路。

  張五跟大鳳都不願辭謝。因為二李的話都很冠冕;不領受他們的好意,倒像心地欠光明似地。

  等他們一走,李果感慨地說:「怪不得她喝了酒會哭,傷心人別有懷抱。」

  「我看她的相,倒不像薄命紅顏。」

  「是啊!」彩雲接著李紳的話說,「年下有人給她算命,說一過了立春,就會轉運;後半輩子福氣大得很,壽老八十、五子送終。不過要嫁肖牛的才好。不知道──」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。

  二李對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──瞭解彩雲的意思,要問張五是不是肖牛?不過以裝糊塗為宜。

  三更散去;李紳送了彩雲十兩銀子。大鳳跟張五頗有依依不捨之感;但誰也不曾在旁邊幫襯一句,勸大鳳住下,兩人只好分手。

  「好了,責有攸歸。」李果說道:「五兄,你只管營救趙二虎;縉之全力去進行令叔的事。」

  「文覺呢?」李紳問道:「該怎麼跟他說?」

  「那你就不用管了,交給我。」

  說停當了,第二天連袂進京。李紳在李果的客棧中,略略休息了一下,隨即轉往恂郡王府。

  王府的房子,東面毗連花園的那一部份很講究,也很新;那是三年前九貝子為恂郡王修花園,附帶翻造過的;王府中人稱之為「新齋」。恂郡王每次從軍前回京,都住在新齋;這一次也不例外。因此,當侍衛者領著他往西走時,不免奇怪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