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八七


  「黃連樹下作樂。亦未始不是調劑之道。」張五答道:「我是看縉之先生前後判若兩人,可以想見他的心境鬱塞;不妨讓他放浪形骸一番,反而有益。」

  「說得也是!」李果點點頭,接受了他的看法。

  這時聽差已經來擺餐桌了,四個冷碟,一個熱氣騰騰的紫銅大花鍋;鑲銀的象牙筷,國喪期中,瓷器不用五彩,一律青花;張五無意間將一隻調羹翻過來看,赫然有「大明成化年造」的字樣,不由得大為驚奇。

  「家常日用,都是成化窯,真講究!」

  「唉!也是故家喬木了!」李果歎口氣說:「回想十幾年前,曹李兩家全盛之日,說什麼鐘鳴鼎食;真是饌金炊玉。自從棟亭先生下世,每下愈況,以至今日!隔個三、五年,更不知道怎麼樣了?」

  由此便談曹寅在日,聖眷之隆、賓客之盛、服禦之美;張五年輕,頗有聞所未聞之感。談到一半,李紳入座;舉杯邀客,接著再談。

  「說起來也實在令人困擾。」張五惘惘然地說:「曹李兩家,為先帝如此寵信,又有這麼多闊親戚;我就不明白,李旭公今天的困境為什麼會打不開。」

  「五兄,」李紳答說:「你到底是地地道道的漢人,不知道旗人的規矩;更不會明白包衣是怎麼回事?」

  不久,有個聽差進來,悄悄在李紳耳邊說了句話,只聽李紳大聲說道:「進來,進來!」

  門簾一掀,先進來的是個花信年華的婦人,皮膚不白,但一雙眼睛極大極亮;生得一條極好的長隆鼻,黑裡帶俏;人也大方,進來往旁邊一站,臉上含著略帶羞澀的笑。

  第二個就不甚看得清楚了,因為一直低著頭;不過皮膚白,辮子長是看得出來的,梳著辮子,年紀自然不會太大。

  第三個才十五、六歲,圓圓的一張臉憨氣未脫;雖也低著頭,卻不時抬起來瞟上一眼,是很好奇的樣子。

  「她們是姑嫂三個;也是好人家出身。」聽差喊道:「彩雲,你領你兩個小姑子來見見。」接著便引見:「李師爺、張五爺、李大爺!」

  彩雲便回頭望了一眼,走過來當筵行禮,按著引見的次序,一一稱呼;然後說道:「都長得寒蠢,也不會招呼;三位爺多包涵。」

  「別客氣,別客氣!」李紳問道:「她們倆叫什麼名字。」

  「她叫大鳳;她叫小鳳。」彩雲吩咐:「叫人啊!」

  於是大鳳也分別招呼;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了,修眉朗目,額頭寬廣,不似小家碧玉。

  「坐,坐!」

  聽差要替她們搬凳子,大鳳趕緊搶過去攔著說:「大叔,不敢當!我們自己來。」

  看起來還頗知禮,張五大有好感;視線只繞著她轉。二李對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;所以等大鳳端凳子過來時,李紳便說:「你坐在張五爺那裡!」

  「小鳳到我這裡來!」李果毫無企圖,所以挑了她。

  這樣,彩雲就自然而然地跟李紳配了對;卻是配得倒也很好,李紳作東,她正好作女主人,提起酒壺從李果面前開始,將大家的酒都斟滿。

  「大爺,我能使你的杯子嗎?」她問。

  「行,行!」

  於是彩雲舉杯向李果、張五說:「兩位爺,我借花獻佛。天冷,酒能擋寒,就不看薄面,也請幹了吧!」

  「好詞令!」李果說道:「本來不想幹,這一下倒不能不勉為其難了。」說著一仰脖子幹了酒,還照一照杯底。

  張五自然也一飲而盡;但彩雲自己卻只喝了一口。

  「這,怎麼說?」張五嚷了起來。

  「張五爺,我的量窄,回頭讓我妹妹陪你喝。這會兒容我留點兒量,敬我們大爺。」

  張五一聽這話,回頭問道:「你的酒量,大概很不錯。」

  「別聽我嫂子的。」

  「我可真是量窄。」彩雲接口說道,喝了一半,遞向李紳:「大爺嫌不嫌我髒?」

  李紳微笑不答,一伸手將杯子接了過來,啜盡殘酒;彩雲隨即執著壺又為他斟滿。

  「你那裡人?」李果在問小鳳。

  「京東。」

  「京東那一縣?」

  「喏,」小鳳指著火鍋中的銀魚說:「我們那裡出這個。」

  「原來是寶坻。」李果又問:「你會喝酒不會?」

  「我可不敢喝!」小鳳皺著眉頭:「我真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?」

  「你問你姊姊。」李果笑著回答;抬眼去看大鳳。

  大鳳正側著身子跟張五說話,不曾注意;此時轉臉問道:「要問我什麼呀?」

  「你妹妹說,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?我說要問你。聽你嫂子的話,你的酒量一定錯不了。」

  「那裡?我不能喝。」

  不能喝並非不會喝;還是客氣話;李果開口時,小鳳插了一句嘴:「她愛喝。」

  「多嘴!」大鳳立刻瞪了她一眼。

  「五兄,你聽見沒有?」李果說道:「還不陪她喝一杯。」

  「好!」張五欣然舉杯,向大鳳低聲說道:「我陪你一杯,你賞不賞臉?」

  「不敢當!我敬你。」說完,大鳳很痛快地幹了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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