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李果心裡明白,曹家在通州張家灣有房子;那裡是運河的終點,江甯織造衙門為轉輸聯絡方便起見,當曹寅在世時,設了這座公館。蘇州織造衙門有人往來,也常在那裡借住;李果決定也到通州去度歲,跟李紳好好商量一下,一過了年,放手辦事。

  * * *

  李紳在屋子裡走過來,走過去,地板不斷「嘎吱,嘎吱」作響;他彷佛突然發覺了這吵人的聲音似的,站住腳回過身來說:「這屋子也快破敗了!我真沒有想到,回京來是住在這裡!」

  「你以為應該住在那裡呢?」李果問說。

  「不管怎麼樣,也不會住到通州來。」李紳拖張椅子,座在李果對面,「最先是御前待衛來傳旨,說皇上身子不爽;召恂郡王進京。那時大家的心情,正所謂『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。』恂郡王跟我說:『將來你就像曹寅一樣,替我在江南做個耳目。不過你不算內務府的人,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當地方官。』這所謂『將來』,他知道,我也知道,很可能就是眼前。誰知道,根本就沒有什麼將來!」

  「縉之兄,」李果強自振作著勸說,「得失窮通,付之天命。你是達者,莫非還看不破?」

  「你別笑我!是為恂郡王傷心。」

  「是的,」李果低聲說道:「到底是九萬里版圖的得失;那怕是堯舜,亦未見得能夠釋然。」

  「唉!」李紳歎口氣,「九萬里版圖,幾百兆黎庶,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掉了!是一場永遠不醒的噩夢!」他倏地抬眼,高聲說道:「真的!不知多少次了,我會忽而從夢中驚醒,一身冷汗地自己問自己:這是真的嗎?怎麼會有這種事?」

  「皇位如此處置,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大奇事!」李果問道:「恂郡王奉到哀詔,作何表示?」

  「既憂且疑。」

  「疑什麼?疑心遺詔傳位皇四子,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然則憂的是皇位不可複得?」

  「不是!」李紳說:「憂慮京中已經大亂,八、九兩位一定不服,說不定已經束甲相攻,骨肉相殘。」

  李果肅然動容,「恂郡王真了不起!還是為弟兄和睦著想。不過,」他覺得恂郡王的憂慮似乎多餘,「八、九兩位,並無兵權,何能束甲相攻?」

  「當時並不以為八、九兩位並無兵權。隆科多一向是擁護八貝子的;總以為八貝子為恂郡王爭皇位,一定指揮隆科多有所動作。直到第二道遺詔一到,方始恍然大悟。」李紳接著說道:「第二道遺詔是命領侍衛內大臣瑪律賽;提督九門巡捕三營統領隆科多;武英殿大學士馬齊輔政。才知道隆科多跟馬齊,早就在暗中被收買了。」

  「那麼,恂郡王怎麼樣?俯首聽新君之命?」

  「哼!」李紳冷笑:「世上那裡有這麼便宜的事?換了足下,試問,咽得下這口氣不?」

  看李紳尚且痛心疾首,扼腕欲絕;身當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脈僨張,憤怒難平,亦就可想而知。李果想起京中傳言,說恂郡王依照當今皇帝所定的限期,於二十四天之內,從西寧趕回京城以後,以大將軍的名義,行文禮部,詢問見嗣君的儀注。看來此話不虛。

  「此話不虛?」李紳睜大了眼反問:「果真如此,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?既有不臣之心,何不在西寧就興師問罪?」

  「是啊!」李果想想不錯;但又有疑問:「何以會有這樣子離奇的流言呢?」

  「流言之起,是恂郡王到京以後,確曾行文禮部諮詢,應該先叩謁梓宮,還是先賀新君登極。禮部奏請上裁,奉旨先謁梓宮,才換了喪服進城。」

  「這話似乎矛盾了。」李果坦率問說:「不說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氣嗎?可是,進京以後,如此措置,又似乎恪守臣道。這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「咽不下這口氣是心裡不服;恪守臣道是為了顧全大局。那知縱然如此,仍遭猜忌。你知道,說行文禮部詢問見嗣君儀注的流言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我剛到京,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我告訴你吧,是這個,」李紳屈起拇指,伸手相示,是「四」的手勢,「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謠言。」

  李果大吃一驚,想了又想,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:「照這樣說,是欲加之罪?」

  李紳點點頭,反問一句:「此罪該當何罪?」

  「有不臣之心,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大罪;莫非,莫非,」他也伸四指示意:「還能殺同父同母的胞弟?」

  「有老太后在,還不致於。不過──」李紳搖搖頭說:「實在難說得很。」

  李果半晌作聲不得,只覺得李紳的話在胸中排蕩起落,怎麼樣也寧帖不下來;最後頹然垂首,低聲說道:「看來令叔凶多吉少了。」

  一提到李煦,又為李紳添了一重心事;「唉!」他長歎一聲,「我想都不敢想。」

  「越怕事,越多事;及今早為之計,或許還來得及。」

  李紳雖不作聲,看他的眼神,是承認李果的話不錯;於是他從頭細敘,自李煦的虧空,一直談到張五將與文覺相會。促膝低語,整整一個更次,方始談完。

  欹首傾聽的李紳,不時抬眼看一看李果;而每一次眼的神色都不同,憂慮、抑鬱、疑惑,看著都是令人不怡的。直到聽完,他站起身來,又「嘎吱、嘎吱」地踩得地板響了。

  「怎麼?」李果忍不住催問了:「你只語不發,是不是別有善策?」

  「何來善策?」李紳回身又坐了下來,湊到李果面前,低聲問道:「你知道不知道文覺在今上面前,居何地位?」

  「他最佩服姚廣孝;不過是否能如姚少師之與明成祖,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「是的,很難說。不過,我聽得的話,不妨姑妄言之。」李紳緊接著說:「明成祖傳位雖不正;到底也曾親冒矢石,猶如力戰經營,拿血汗性命換來的天下。今上得位,全以詭道;你知道設謀的是什麼人?」

  「莫非是文覺?」

  李紳點點頭,「有人這麼說;說這話的人,是決不會冤誣今上的。」他又加了一句:「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說這話,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。」

  「這,」李果大為困惑,「那會是誰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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