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這浮生半日之閑,卻很難打發;思量找楊三才去談談,卻又不在,料想是「抄家」去了。於是只好帶著福山去逛惠泉山;那裡的名物,除了泉水之外,便是泥人,品質粗細不等,粗的不過是本地稱之為「大阿福」的的胖娃娃之類;細的鬚眉衣褶,無不講究,李果蹲在地上,一攤一攤的看過去,愛不忍釋,有一堂十八羅漢,栩栩如生,而形態神氣,各各不同,真想買回去一路把玩,但旅途攜帶不便;再想到居停將遭家難,自己居然還有這份閒情逸致,真像泥人一樣,毫無心肝了。

  但卻不過攤主殷殷招徠,李果還是買了一個泥菩薩;是福祿壽三星中一座「天官賜福」的福星。這本來是不能拆散的,只為已知客人是北上,不是南歸,長途攜帶不便;如果不是拆散了,根本做不成這筆交易,所以格外遷就。

  回到客棧,伴著火盆獨酌,右手持杯,左手把卷;是一本蘇東坡的詞集,那種曠達樂觀的長短句,頗能鼓舞李果的情緒,暫時將一切閒愁都拋開了。

  酒到微醺,有人在門上叩了兩下,隨即掀簾而入,正是楊三才,臉上紅馥馥地很有幾分酒意了。

  「從那裡來?」李果站起身來,含笑相迎。

  「請坐,請坐!是縣太爺請客。」楊三才突然說道:「即位的恩詔的『謄黃』,已經到了。」

  凡有澤被小民的恩詔,如減免錢糧之類,要普天下「咸使聞之」,照規制由一省的藩司,在黃紙上謄錄詔書,遍貼通衢,名為「謄黃」。這是件大事,李果自亦關切:「想來是縣衙門裡來的消息。」他問:「不知道說些什麼?」

  「無非官樣文章。不過,讀書人進身的機會倒多了。」

  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恩詔一共三十款,軍民年七十以上,特許一丁侍養;八十以上賜絹一疋,米一石;九十以上加倍;滿百歲賞銀子、建牌坊,都照成例辦理。有兩款是新添的。」楊三才問道:「冒昧動問,是不是舉人吧?」

  「慚愧!僅青一衿而已。」

  「秀才是宰相的根苗。」楊三才很起勁地說:「鄉試中額加了,大省加三十名、中省二十名、小省十名。明年本來是癸卯正科,改為恩科;後年甲辰算正科,接連兩次鄉試,中額又加了;會試中額當然也要加。這是大好機會,足下不要錯過了!」

  「多謝盛意。」李果答說:「八股文荒廢了二十多年,臨陣磨槍那裡來得及?只怕中額再加三十名,也不見得有我的分。」

  「那麼,還有一條路。恩詔中有一款,直省舉孝廉方正之士,賜六品頂帶,以備召用。如果足下有意,我倒可以效勞。」楊三才放低了聲音說:「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查大人那裡,我有路子,可以替你弄個保舉」

  聽這一說,李果倒有些動心了。想到蘇州織造署,不久就是曹寅常說的「樹倒猢猻散」的局面;既然有此機遇,正不妨為自己打算打算。

  於是他想一想答說:「楊三哥如此關愛,感激莫名。不過,謀個保舉,也不是容易的事,只怕我力有未逮。」

  「這你不必愁,只花小錢,不花大錢,一樣也能把事情辦通。」楊三才盤算了一下,慨然說道:「這樣,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,明天先寫個詳細履歷給我,盡不妨吹上一吹;等我一回京,馬上替你去辦。辦不成拉倒,辦成了三百兩銀子都包在裡頭了。」

  李果心想,花三百兩銀小買個六品前程;又是冠冕堂皇的「孝廉方正」,這樣便宜的事,那裡去找?

  於是決定一試;當即寫了一個詳細履歷,殷勤拜託。李果覺得以此重任托人,自己先應該表誠意,所以又取出一百兩一封銀子,以備必要的開銷;那知楊三才堅決不受,越見得他純是為朋友幫忙。雖然這個忙幫得上、幫不上,還不可知;但這份友情,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對著這段漫長征程,平添了幾分勇氣。

  到得楊三才辭去,福山進來轉達客棧掌櫃的通知,明天因為迎「黃榜」。有些交通要道會阻絕行人;所以如果急著趕路,最好天一亮就動身。

  「不必!」李果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等出了黃榜再走。」

  因此,李果放倒頭甜睡,一覺醒來,恰好聽得細吹細打的樂聲,夾雜著「嗚嗚嗚」吹號筒與鳴鑼喝道的聲音,知道是在迎榜;便即從容起身,漱洗既罷,帶著福山出去看榜──「謄黃」的恩詔。

  恩詔的本文很長,加以有三十條加恩的條款,所以特地挑了學宮前為出榜之地;臨時豎起一道極長的木架,「黃榜」滿漿實貼,潤紙未幹。看榜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後面,因為所關切的是加恩的條款;只有極少數人,在看前面的正文。

  這恰好給了李果方便,因為他正是要看恩詔的正文。第一段是追念先皇的功德;第二段談東宮緣何廢而又立,立而又廢?然後才說到「是以皇考升遐之日,詔朕纘承大統。」

  第二段是嗣皇帝自道君臨天下,以孝為治,他說:「孔子曰,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』。皇考臨禦以來,良法美意,萬世昭垂。朕當永遵成憲,不敢稍有更張,何止三年無改?至於皇考知人善任,至明至當;內外諸大臣,朕亦亟資翼贊,以期終始保全。」

  這段話使得李果精神一振;雖然下面對文武百官,嚴加誥誡:「各宜竭盡公忠,恪守廉節,俾朕得以加恩故舊,克成孝思。倘或不守官箴,自幹國紀,既負皇考簡拔委任之恩又負篤念大臣之誼。」

  但讀了一遍又一遍,總覺得確鑿無疑的是,嗣皇帝對先朝舊臣,務求保全;只要以後潔己奉公,自然無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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