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五六


  越是如此,溫世隆越起反感,他在蘇州,仗著織造是欽差衙門,向來打官腔打慣了的,便截斷他的話說:「你做買賣懂規矩不懂?我定下的屋子,你憑什麼讓人給占了?」

  「世隆!」李果覺得他的態度過於強硬,便半勸半攔地說:「有話好好兒說。」

  「是這樣,」掌櫃的放輕了聲音說:「京裡下來的人,聽說是乾清宮的侍衛。本人倒還好,手下可不好惹;夥計只說了一句『有人定下了』,立刻就挨了一巴掌。你老看!」

  李果轉身去看,恰好那個人也轉過臉來,視線碰個正著;兩人不由得都楞了一下,然後那人迎上來說道:「這不是蘇州織造衙門的李師爺嗎?」

  李果也想起來了,此人是一名護軍佐領,曾幾次到蘇州公幹,跟他見過兩次;彷佛記得他的漢姓是楊;便問一聲:「貴姓是楊?」

  「是啊!我叫楊三才。」

  「對了,對了!」李果有了完整的記憶,「前年我們還見過。」

  「都不是外人,就好辦了。」掌櫃很機警找到話中空隙,插進來說:「南屋還有一間,挺寬敝的;就請李老爺住吧!回頭敘舊也方便。」

  李果要從楊三才口中打聽京裡的情形,便取出十兩一錠銀子,交代店家,預備炭爐:要一壇真正的惠泉水。另外備酒,備飯,務必精緻。約好楊三才晚上喝酒。

  且飲且談,談到中途,楊三才突然問道:「有個胡鳳翬,你總知道吧?」

  「聽過這個名字。」李果答說:「記不起是幹什麼的。」

  「在你們江蘇做過地方官──」

  「啊!」李果記起來了,搶著說道:「是,是!做過宜興縣官;那時張尚書張伯行當巡撫,三年『大計』,胡鳳翬的考績不好才丟了紗帽的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楊三才又問:「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一門貴親?」

  「倒要請教。」

  「說出來,老兄你嚇一跳!小舅子是年總督;聯襟是當今皇上。」

  「這可真是椒房貴戚了。」李果又問:「這樣說起來,他亦是以前雍親王的門下?」

  「不錯。就因為跟年家同在雍親王門下才結的親。」楊三才鄭重其事地說:「我有個很確實的消息,胡鳳翬正在活動蘇州織造!」

  這一下才真的讓李果嚇一跳;恰如曹操煮酒論英雄,劉備受了驚一樣,手足失措,將筷子都掉在地上了。

  撿起筷子,李果定定神說道:「其實以他這麼硬的靠山,天下什麼官不好做,偏偏就看中了蘇州織造。」

  「做官,雖說靠山硬,也要講資格。他是考績不行才刷下來的;如今複起,至多亦不過州縣,總不能還升官吧?」

  「當然不能。」

  「那好!我倒請問,天下州縣有幾個好缺?皇上就提拔他,也不能指明派那個縣,無非交督撫差遣;督撫就有心調劑,也要看看原任幹得如何?不能楞把人家拉下來,拿他補缺。」楊三才略停一下又說:「胡鳳翬賦了七、八年的閑,家累重,在府裡還要應酬,這日子也虧他過的。如今急於要謀個好缺,也只有織造正合他的資格;蘇州織造兼理滸墅關,比江寧、杭州都好,所以就看中蘇州了!」

  「唉!」李果長歎一聲;在心中自語:「冤孽!」

  * * *

  這一夜的李果,輾轉反側,始終不能入夢。他是為李煦憂急──任何一個愛往好處去想的人,也無法找得出胡鳳翬謀此織造不成的緣故;或者李煦可以敵得過胡鳳翬,保住職位的憑藉。本來還可以寄望于恂郡王;照現在皇帝對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來看,不如趁早死心,將來所感受到的打擊還輕些。

  他在想,如今唯一的打算是,設法調差;可是三十多萬銀子的虧空怎麼辦?官場原有後任替前任彌補虧欠的情事,但要看雙方的情形,如果前任虧空出於不得已,人緣不壞,長官照應;就會間接示意,為前任設法彌縫,將來設法「調劑」,以為補償。但也全要看後任是否情願,否則是無法勉強的。

  如今是賦閑已久的胡鳳翬來接織造,自己就有一個大窟窿要補,何能從井救人?就算胡鳳翬講義氣,凡有盈餘,一文不要,也無法在兩三年之內,就能為李煦償清舊欠。虧空太大,才是李煦的致命傷!

  於是有難題來了,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李煦?

  照常理說,當然應該即刻馳告;他此行的目的之一,就是為李煦探聽動靜:如今有這樣重要的消息,何能不告?

  但他實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,會成了催命符。其實,李煦果然急死了,事情倒還比較好辦;就怕急成中風,風癱在床,那才大糟其糕。到那時候不必旁人批評;他捫心自問,亦不能辭魯莽之咎,豈不受良心責備一輩子?

  只為自己的責任想著,李果覺得有個很好的法子,寫封信給李鼎轉告所聞,不建一策,讓他跟四姨娘去斟酌,是不是要告訴李煦。這樣做法,不無將難題推給別人的咎歉;但舍此以外,別無善策,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。

  於是披衣起床,挑燈鋪紙;打開墨水匣,只見凍成一塊黑冰,於是又叫起福山,把爐火撥旺了烤墨水匣。那枝筆也凍得像個棗核;李果倒杯熱水,將筆一投,凍倒很快地解了,但黏筆的膠也化了,筆頭掉了下來,無法使用;只好開箱子另取新筆。就這麼左右折騰了好一會,等將一封信寫完,已有人預備在趕早路了。

  派誰去送信呢?李果考慮了一會,決定派溫世隆;便讓福山去將他喚了起來,當面交代。

  「我得了個好要緊的消息,想請你回去送封信給大爺。」李果又說:「也許家裡人手不夠,你跟大爺回明瞭,就說我說的,路上人也夠用了,你可以不必進京。」

  聽得可免此一趟跋涉;溫世隆好夢被擾的不快,消失無餘,響亮地答一聲:「是!」接著又說:「大爺也許有回信。」

  「那就另外派一個人送來;我這一兩天走慢一點兒,可以追得上。」

  溫世隆答應著,隨即收拾隨身衣物,策馬東返;李果一覺睡到日中才起來,聽福山的勸,決定在無錫再住一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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