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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「當然!這個道理,守寡的人都懂;不過只有她老太太肯說。她說,她廿二歲守寡,一直到五十歲,心還是活的;到深更半夜熬不過去的時候,黑頭裏拿了一把青銅錢撒在地板上,再一個一個去撿,去找,滿地亂摸;要撿齊了才歇手。不過等撿齊了,人也精疲力竭了,倒頭就睡;一座貞節牌坊是這樣熬出來的。」

  「應該說是摸出來的。」李果笑道:「怪不得你的地板這樣子光滑;大概是每天晚上滿地亂摸,摸成這個樣子吧?」

  「我才不像她那麼傻,一夜累到天亮,第二天還要洗衣燒飯,上養老,下養小,那裏來的精神?」

  「說正經話,」李果問道:「你為什麼不趁年紀還輕,早早尋個知心著意的人改嫁呢?」

  「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』——」

  原來朱二嫂的家累很重,婆婆、小姑、兒子以外,娘家還有父母;父親癱瘓在床,又別無兄弟,這奉養之責,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。當初倒也有慕她顏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,不以再嫁為嫌,願意娶她作正室;但一聽說她身後有「三大兩小」這一串累贅,就無不知難而退了。

  「原來你還有個兒子!」李果問道:「怎麼不見?」

  「我送給我娘去養了。」朱二嫂答說:「我們這種人家,養不出有志氣的男孩子;倒不如送回娘家。」

  李果心想,倒看不出朱二嫂這麼一個寡婦,不但一肩挑起養活兩家的重擔,而且還懂得養志的道理,著實可敬。

  「你真了不起!」他由衷地讚佩:「多少鬚眉男子不及你!不及你的毅力,不及你的見識。」

  朱二嫂也聽過許多恭維她的話,不過,不是讚她體態風流;便是讚她精於烹調。如今聽李果所說,毅力二字雖不甚了了;而說她有見識,在朱二嫂驟聽覺得新鮮,細想才知道自己的見識確是比旁人高些。她還不明白什麼叫知己;只感到心裏脹得滿滿地,又舒服,又難受,對李果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激。

  李果當然無法瞭解她的心境,更想不到自己的話已在她心頭激起極大的波瀾;只覺得她眼中淚光閃閃,未免可怪。細想一想自己的話,並沒有說錯;也沒有什麼可引起她傷感的事。不知她為何有此表情?

  正想開口動問時,外面房門響了;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,只聽阿蘭在說:「李大爺在問,客人那裏去了。」

  「在這裏。」李果在內應聲。

  「李大爺請。」阿蘭又說:「張五爺要走了。」

  這話未免突兀;李果不暇多問,匆匆趕了去,但見李鼎面有得色;而張五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。

  「這下好了!」李鼎很欣慰地說:「路上有伴了。」

  李果不知所答;張五卻趕緊補了一句:「得要我祖母點頭才行。」

  這一說,李果明白了;「原來張五兄也要進京!」他脫口說道: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!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張五向李鼎說道:「我先回去,跟我祖母談這件事。怎麼個結果,回頭我送信給你。」

  「最好你還回來。」李鼎說道:「既然結伴同行,彼此應該商量商量。」

  張五想了一下,重重地點頭,「好!」他說:「我一定回來。」

  等他一走,李果忙不迭地問道:「怎麼會有此意外變化?誠始料所不及。」

  「因勢利導,一句話就把他說動了。」

  「怎麼一句話?」

  話要從頭說起。當張五提筆才寫了「文覺禪師」這個稱呼時,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,回到他身邊;打斷了他的思路,坦率地提出要求,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覺的交情,對李果此行有所助益。接著他說了他父親的處境,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務。

  張五很注意地聽完,慨然應諾;於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辭。話很難說,糟蹋好幾張彩箋,張五都不滿意,嘆口氣,說了句:「如果我能當面跟他說就省事了。」

  這真是李果所說的,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」不道李鼎還在考慮,如作此不情之請,會不會有結果?而張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話,說他父親體弱多病,祖母很不放心,一度擬議,由他進京省視,只為年近歲逼,單身上路,怕僕人照料不週,故而打消了成議。

  這話觸發了李鼎的靈機,立即勸他跟李果作伴進京。張五意思是有些活動了,但一時還下不了決心。

  「看他這舉棋不定的神氣,我就說了一句話:我說:『歲暮天寒,長途跋涉,我亦於心不忍;不過,你如果肯不辭這趟辛苦,既盡了孝心,也盡了義氣。等於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』」

  「這話說得好!」李果頗為嘉許: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他倒也很乾脆,他說:『人生在世,難得做一件孝義兩全的事。我去!』不過,他也聲明,如果他祖母不許,那就無能為力了。」

  「這個聲明是少不了的。不過,只要交情夠,他就肯吃這一趟辛苦;只要他肯去,就一定能說動他祖母點頭。」

  「交情是夠的。」

  「那就行了!一定去得成。」李果說道:「這件事很值得慶賀。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!」

  李鼎也很高興,高聲喊道:「朱二嫂,你得多預備好酒。」

  朱二嫂答應著,掀簾而入;一進門,那雙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,卻又如受驚的小鹿一般,倉皇將視線避開。那種閃爍的眼神,誰都看得出來,很不平常;何況是十三、四歲就在風月場中打滾的李鼎,入眼便知底蘊了。

  「朱二嫂,」他說:「我剛才說的話,你聽見了沒有?」

  「聽見了,說要多預備好酒。」朱二嫂問道:「是不是還有客來?有幾位?」

  「只有一位。就是張五爺。」李鼎又說:「你不但要多預備酒,還要多預備菜。」

  「一共三位,就喝到天亮,也吃不了多少,我會預備。」朱二嫂想了一下說:「我再煮一鍋雞粥當宵夜。」說著,一雙眼又瞟向李果。

  「很好!你預備去吧。」李鼎答說。

  「天也不早了。」朱二嫂問:「是要等張五爺,還是先擺碟子喝酒。」

  「喝著等他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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