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四九


  倒是有個人來跟震二奶奶談李鼎的病了;是曹震,他跟沈宜士興盡歸來,一進門就聽說李鼎病倒在床,所以先去探了病才進來,「表叔的病不要緊!」他向妻子說;帶著那種報喜討歡心的神情,「沈宜士也懂醫道,怕他是冬溫,問了情形,又看了舌苔,不像!他說老何的方子,用『麻黃湯』很穩當,等見了汗再說。」

  「那麼,見汗了沒有呢?」

  「沒有那麼快。」曹震又說:「表叔年紀輕,身子骨好,頂得住,一出汗就沒事了。」

  「這是誰說的?」

  「沈宜士。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。」震二奶奶心寬了些,「但願沒事!不然,國事、家事都是亂糟糟的時候,又快過年了,弄個至親病在床上不能動,你說揪心不揪心。」

  「心病還須心藥醫。」曹震接口便說:「我聽沈宜士談起,舅太爺的虧空很不少;表叔這趟來,心事重重。可是,誰又救得了他?」

 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,心裡卻是被提醒了。李鼎的「心病」;只有她的「心藥」能治。正一個人在盤算時,曹震卻又開口了。

  「四爺的意思,等出了汗,人不要緊了,再跟老太太去說。我看,不必如此吧?」

  「你別管!待會兒我會跟老太太提。如今頂要緊的是,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沒有。」說著便喊:「錦兒,你瞧瞧鼎大爺去,看是好一點兒沒有?再問老何要不要忌口?什麼能吃,什麼不能吃?告訴小廚房記住了。」

  「是!」錦兒眼珠一轉問道:「要不要帶幾張治頭疼發燒的西洋膏藥去?」

  「也好!」

  「那請奶奶來看;都是洋字.我鬧不清楚。」

  震二奶奶會意了;是錦兒料知她必有體己話要跟李鼎說,故意找這麼一個可以避開曹震的藉口。便跟著她到了前房,悄悄說道:「你看沒有人,私下告訴鼎大爺,儘管安心養病;他要的東西我替他預備好了,等他病好,讓他帶回去。」

  「倒是什麼東西?」錦兒問道:「倘或弄不清楚,仍舊讓他不能安心。」

  震二奶奶點點頭說:「這話也是!」

  話雖如此,她仍舊不願意明告錦兒;直到將膏藥檢齊了,方始接著說下文。

  「你只伸一隻手,他就知道了;決不會弄錯。」

  錦兒答應著,帶了幾帖西洋頭痛膏,匆匆而去。剛出中門,只見曹頫左手撈起皮袍下襬,右臂前後使勁揮動,腳步匆遽地直沖了過來。錦兒趕緊避在一邊;心裡驚疑不定在想:四老爺從來不是這樣子的,莫非出了什麼事?

 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,已走過頭的曹頫,突然停住,轉身說道:「趕緊去告訴你二爺,換素服,到前面等我。」

  錦兒怕未曾聽見,追問一句:「四老爺吩咐的是換素服?」

  「對了!皇上駕崩了,要去接哀詔!」

  * * *

  就在這一天,蘇州亦已接到「滾單」,頒哀詔的禮部官員,定在第二天午前到達,巡撫吳存禮隨即通知藩司李世仁,分頭轉知全城文武官員,預備接詔。

  蘇州接詔,向來在齊門外萬壽亭;有一定的儀注,由首府蘇州府衙門,預備龍亭、彩輿、儀仗、鼓樂前導,吹吹打打地歡迎。但這是頒恩詔,或者其它需要「詔告天下,咸使聞知」的詔書,倘是頒哀詔,譬如詔告太皇太后、皇太后駕崩,不便奏樂,此外的儀注照舊。但這一次又不同了;因為稱是稱哀詔,實在是遺詔。在頒皇太后的哀詔時,頒詔的皇帝仍然健在;而遺詔則頒詔的皇帝,已經仙去,禮制應該有所不同。

  話是很有道理,但應該如何不同,卻無人能夠回答。所苦的是,不知先例如何;上一回頒遺詔是在六十一年以前,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儀注。

  於是斟酌再三,決定只用龍亭與儀仗,自然也不奏樂。全城文武官員,一早便已齊集;一律素色袍褂,前後不用補子,暖帽上亦無頂戴紅纓。一個個愁顏相向,淚痕不幹;李煦的一雙眼睛腫得如胡桃般大,從前一天接到通知開始,不知道哭過多少遍了。

  一次次探馬來報,「欽差」行至何處;到得近午時分,前面塵頭大起;「欽差」素服騎馬而至,看到龍亭,勒住了馬,從人扶了下來,解下背在身上的黃包裹,取出詔書,恭恭敬敬地置入龍亭,然後在東首面南而立。

  於是吳存禮領頭行了禮;等站起身來,避到一旁,執事抬著龍亭到萬壽亭;這時地方官員已搶先一步,在萬壽亭中分東西向站好班;等龍亭居中停妥,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詔大禮,禮畢宣詔。

  宣詔的「展讀官」是臨時找來的;蘇州府的一名佐雜官兒,音吐宏亮,肚子裡亦很有些墨水,宣讀文字典雅的詔書,不致於會念白字。

  宣詔是跪讀跪聽,只是聽者俯伏;讀者長跪,雙手高捧詔書,朗聲高宣。

  「詔曰。」展讀官輕聲一念此兩字,裡裡外外,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。於是,展讀官不徐不疾地念道:

  從古帝王之治天下,未有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。敬天法祖之實,在柔遠能邇,休養蒼生,共天下之利為利;一天下之心為心,保邦于未危,致治於未亂,夙夜孜孜,寤寐不忌,為久遠圖計。庶乎近之。

  念到這裡,展讀官略停一下,作為告一段落;然後念入正文:

  今朕年屆七旬,在位六十一年,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,非朕良德之所致也。

  曆觀史冊,自黃帝甲子,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,共三百一帝,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。

  朕臨禦至二十年時,不敢逆料至三十年;三十年時,不敢逆料至四十年,今已六十一年矣!尚書洪范所載:一曰壽;二曰富;三曰康寧;四曰攸好德;五曰考終命。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,誠以其難得故也。今朕年已登耆,富有四海。

  子孫百五十餘人,天下安樂;朕之福亦雲厚矣!今或有不虞,心亦泰然。

  這時聽者之中,已有息率、息率的聲音;是李煦又傷感了。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聲音,格外刺耳;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,緊捂著嘴,強自吞聲,靜聽展讀官往下再念:

  然念自禦極已來,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,家給人足,上擬三代明聖之主,而欲致海宇升平,人民樂業,孜孜汲汲,小心謹慎,未嘗稍懈;數十年來,殫心竭力,有如一日,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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