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八旗的規矩,本籍都算北京;不管是駐防,或者久宦,都算出差在外;正主去世,葉落歸根,仍得回旗。不准埋葬在外,更莫說造祠堂、置祭田。所以李鼎說他妻子的法子辦不通。

  「但是,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你我兩家,到底不是關外土生土長的滿洲人;都是有老家的。你家在都昌,我家在豐潤,由老家的族眾出面置產,有何不可?」

  「這倒也說的是。」李鼎不由得信服了。

  「這還在其次,頂要緊的是,皇上寬厚,只要人情上說得通的事,無有不准的。以皇上待咱們兩家的恩典,若說要為子孫留個退步,皇上不但會准,而且高興;作興賞個十萬八萬銀子、或者賞個好差使,亦都是包不定的事。」

  「這一說,」李鼎吸著氣說:「為什麼不辦呢?」

  「問你啊!你們爺兒們不起勁;莫非倒是我們婦道人家上摺子?」

  「唉!」李鼎重重歎口氣:「機會恐怕錯過了!不該錯的,錯得很可惜。」

  震二奶奶正待答話;只聽窗外剝啄兩下,李鼎還在側耳靜聽。震二奶奶失驚地說:「你該走了,錦兒在催了。」

  李鼎急忙坐起身來。摸索著穿好衣服;震二奶奶已從褥子下掏出來一個打簧金表,送到他耳朵邊,按下撳鈕,打出來的聲音是四點三刻又十分,已是寅末卯初了。

  「此刻走正好。」震二奶奶低聲囑咐:「出夾牆的時候,千萬先看一看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李鼎問道:「回頭在那兒見面?」

  「再說吧!總想得出法子。」

  李鼎此時倒有些割捨不下了,抱住震二奶奶左親右親,好久不肯放手;震二奶奶也就由他。只是窗子上又剝啄作響了。

  於是彼此松了手;等震二奶奶開了門,李鼎一腳踏出去,只見錦兒的背影,正好消失在後廊轉角之處──那裡有間小屋,便是錦兒的臥室;所以只有她到了後院。李鼎一時感動,朝著她的背影,遙遙一揖;等直起身子,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邊。

  「你幹什麼?」震二奶奶沒有看到錦兒的背影,因而詫異地問。

  「我給錦兒作個揖。如此忠僕,實在可敬!」

  「你倒是有良心的。」震二奶奶頗為滿意,「快走吧!我送你。」

  於是拔開屏門上的木閂,悄然偕出;摸黑,走向備弄,恰好起風,風來正北,對準備弄入口,高牆相束,勁銳非凡,撲到臉上,賽如刀刮,李鼎張嘴不開,立腳不穩,趕緊扶住牆壁,側著身子,異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橫行向前。出備弄時,記著震二奶奶的話,先探頭去望;暗沉沉地看不清切,心想這麼大的風,有誰會到這裡來?放心大膽走吧!

  一轉了彎,避開風頭,走起來就輕鬆了;但背上一陣陣發冷,禁不住身抖牙顫,不由得就想,倘或遇見什麼人,連話都說不俐落,更莫談有所分辯。因此,心裡七上八下,幾乎無法撐持;這短短的一段路,感覺中,唐僧到西天取經恐怕亦無此遙遠。

  好不容易回到住處,推門入室,火盆已無餘溫;顧不得衾冷如鐵,解衣上床,蒙頭而睡,身上依舊在發冷,牙床依舊在打顫,終於寒熱大作,忍不住呻吟出聲。

  這時曹寧已經起來了,正在掃走廊,聽得聲音有異;隔窗喊了一聲:「鼎大爺?」

  裡面沒有答應,但呻吟之聲,卻更清楚;曹寧放下掃帚,去敲門,不道一推就開,進門一看,李鼎床上連帳門都未放下。

  「鼎大爺、鼎大爺,你怎麼啦?」曹寧伸手在他額上一摸,失驚地說:「啊!簡直燙手了!」

  「我渴!拿水我喝!」李鼎又說:「你看,柱子在那兒,找他來!」

  「好!我先拿水給鼎大爺。」

  暖壺裡的水,不算太涼;李鼎連喝了兩大鍾,喘口大氣說:「這會兒舒服了一點。我是受了寒,不要緊。曹寧你別嚷嚷,年下吵得人不安;你只把四老爺那裡的老何找來,讓他替我弄副藥,服了出身汗就沒事了。」

  「是!我這就去找。」

  不多片刻,把何謹找來了。望、聞、問、切四字,只能在首尾兩字上下功夫,望臉色不青不黃不白,彷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;切脈則脈象中有驚恐不安之狀,但聽不到什麼,也問不出什麼,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,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說,是受了風寒,下藥以發散為主。

  這時曹頫已得到消息,親來探病,恰逢李鼎服了藥睡下,不宜攪擾;所以只在門口張望了一下,便在外屋問病情。

  「鼎大爺自己說受了寒,但願這副藥下去,馬上能出汗就不要緊了。不過,來勢不輕,非小心不可!不然──」

  「不然怎麼樣?」

  「不然,」何謹答說:「說不定就是一場傷寒。」

  曹頫大驚;「那可不是鬧著頑的事。」他說:「趕緊請姚一帖來。」

  姚一帖是江甯的名醫,治病只一帖藥便可決生死,故而有此雅號。不過一帖見效的雖不少;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見。何謹認為李鼎的病雖不輕,但亦不必立刻就請姚一帖,「看這副藥下去,出不出汗;汗出得透不透?」他說:「這會兒先不用急。」

  「好吧!我就把鼎大爺交給你了。」曹頫又說:「鼎大爺的情形,先別傳到裡面去;等出了汗再告訴老太太。」

  話雖如此,消息還是傳了進去;震二奶奶大為著急,但只能苦在心裡──只有她一個人想得到,李鼎如果得了傷寒,必是一場夾陰傷寒。

  其次是錦兒,她記得很清楚,李鼎走的時候,正起大風;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間屋子,好人都要凍出病來,何況剛出過風流汗──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聽到的聲音,只覺得臉上發燒;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談李鼎的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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