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,史論概以為酒色所致,此皆書生好為譏評,雖純全盡美之君,亦必抉摘瑕疵。朕今為前代帝王,剖白言之,蓋由天下事繁,不勝勞憊之所致也。

  諸葛亮雲: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,為人臣者,惟諸葛亮能如此耳!若帝王仔肩甚重,無可旁諉,豈臣下所可比擬?臣下可仕則仕,可止則止,年老致政而歸,抱子弄孫,猶得悠遊自適;為君者勤劬一生,了無休息之日,如舜雖稱無為可治,然身沒於蒼梧;禹乘四載,胼手胝足,終於會稽,似此皆勤勞政事,巡行周曆,不遑寧處,豈可謂之崇尚無為,清靜自持乎?易遯卦六爻,未嘗言及人主之事,可見人主原無寧息之地,可以退藏。「鞠躬盡瘁」,誠謂此也。

  再下一段,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,一再申辯的,清朝並未滅明,道是:

 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,莫如我朝。太祖、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,嘗兵及京城,諸大臣咸雲當取;太宗皇帝雲:明與我國家素非和好,今欲取之甚易;但念系中國之主,不忍取也。後流賊李自成破京城,崇禎自縊,臣民相率來迎,乃翦滅闖寇,入承大統;稽查典禮,安葬崇禎。昔漢高祖系泗上亭長,明太祖一皇覺寺僧;項羽起兵攻秦,而天下卒歸於漢;元末,陳友諒等蜂起,而天下卒歸於明。我朝承席先烈,應天順人,撫有區宇,以此見亂臣賊子,無非為真主驅逐也。

  念到這裡,展讀官略停一停,突然提高了聲音,聽的人不由得收拾雜念,凝神側耳,細聽大行皇帝,自道為人:

  凡帝王自有天命,應享壽考者,不能使之不享壽考;應享太平者,不能使之不享太平。朕自幼讀書,於古今道理,粗能通曉。又年力盛時,能挽十五石弓,發十三把箭,用兵能戎之事,皆所優為,然平生未嘗妄殺一人;平定三蕃,掃清漠北,皆出一心運籌;戶部帑金,非用師賑饑,未嘗妄費,謂此皆小民脂膏故也。所有巡狩行宮,不施采繪,每處所費,不過一二萬金,較之河工歲費三百余萬,尚不及百分之一。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,後至耄年,為侯景所逼,遂有台城之禍;隋文帝亦開創之主,不能預知其子煬帝之惡,卒致不克令終,皆由辨之不早也。

  聽到這一句,知道下面要談到嗣君了。由於大行皇帝駕崩,京城關閉九門,有好幾天內外斷絕的傳聞,已證實非虛;嗣君緣何得位,猜測不一,所以對遺詔中敘到這一段,格外令人注意,李煦唯恐聽聞有誤,幾乎呼吸都屏閉了:

 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,朕年已七十,諸王大臣官員軍民,以及蒙古人等,無不愛惜朕年邁之人,今雖以壽終,朕亦愉悅。至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、饒余王之子孫,現今俱各安全;朕身後,爾等若能協心保全,朕亦欣然安逝。雍親王皇四子胤禛,人品貴重,深肖朕躬,必能克承大統,著繼朕登極,即皇帝位。即遵典禮持服,二十七日釋服,佈告中外,咸使聞知。

  於是巡撫吳存禮又領頭行禮,此時已有人哭出聲來;及至禮畢起身,只聽首縣衙門派來的禮房書辦,高唱一聲「舉哀!」在場官員、隸役、兵丁,以及一切雜差人等,無不放聲痛哭,搶天呼地,捶手頓足,其名謂之「躃踴」。

  這本來是一種近乎做作的儀式,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澤,久植民心;想到他永不加賦的上諭;想到他年年撥鉅款,修海塘、築堤防、浚河道,種種孜孜為民的德政,不自覺心頭發酸,眼中發熱,涕泗滂沱,不能自製。李煦尤其哭得傷心;上了年紀的人,神虛氣促,竟至昏厥在地。

  這一下,吳守禮首先住了哭聲;首縣不待長官吩咐,便帶著人來救護,將李煦抬到一邊,拿馬褥子鋪在地上,放倒了人,掐人中、灌姜湯、大叫大喊,終於將一時閉了氣的李煦救醒過來,仍然流淚不止。

  「你們扶我起來,」他說:「我要見見欽差。」

  「欽差進城了。」首縣躬身答說:「撫台、藩台為了要鋪設幾筵。也都先進城了。撫臺上轎時,特地關照卑職在這裡伺候;大人也請上轎回府吧!」

  李煦抬眼一看,果然稀稀落落地,已剩得不多幾個人;連首府也都走了。心裡在想;如果是前幾年正在風頭上時,不管是巡撫、藩司,總要等救醒了他,安慰一番,方始進城;那裡就會這樣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時,不顧而去?

  這樣一想,傷感愈甚;他也是很倔強的人,當即掙扎著起身,向首縣一揖,「多承照看,感激不盡。」他說:「我李煦一時還死不了!」說完,大步而出。

  首縣不知他為何發此牢騷,只見他腳步踉蹌,趕緊上前相扶;跟著來的楊立升及小廝成三兒,亦急忙搶過來攙住,一左一右夾抱著上了轎子。

  到家只聽哭聲隱隱,原來內眷亦已得到消息;四姨娘當李煦在家時,怕惹他格外傷心,只是暗地裡垂淚;此刻無所顧忌,放聲大哭。這一哭便使得其它幾個姨娘,總管嬤嬤、僕婦、丫頭亦就無不覺得應該哭一哭「皇上」了。

  「好,好!該哭。」說著,李煦又忍不住傷心。

  「老爺,」楊立升勸道:「還有好些大事,要聽老爺吩咐呢!」

  「對!」李煦就在廳上坐了下來,「第一件事,鋪設幾筵,多找人來動手。」

  楊立升不懂「幾筵」二字;猜度著說:「是替皇上鋪一個靈堂?」

  「對了。」李煦又說:「幾筵鋪設好了,立刻成服。」

  「是!」楊立升答應著,心裡在嘀咕,不知道這個靈堂怎麼鋪法。

  「你去請李師爺來。」

  「李師爺」就是李果;不必派人去請,他跟「甜似蜜」已聞訊而至,匆匆詢明經過,李果隨即發號司令,幾筵該如何鋪設;成服應該預備些什麼?同時又請「甜似蜜」到藩司衙門去打聽,大喪的儀節,禮部應有文書,是否已到。

  這時李煦已為四姨娘請了進去;因為她聽說曾有哀傷過度,昏厥在地,很不放心。但李煦卻不肯休息,心中有事,非要找李果來商量不可。

  拗不過他,四姨娘只好派人傳話出去,請李果到書房裡來見面;此時亦不容避什麼嫌疑,為了所談之事不容婢僕聞,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。

  「李師爺。請你勸勸我們老爺;船到橋門自會直,越急越無用。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李果深深點頭,「我亦不信世界上有過不去的關。」

  由於他那充滿了信心的語氣,李煦大受鼓舞,「客山,」他顧得比較從容了,「乾坤雖定,只怕還有麻煩。」

  「此言從何而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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