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「是表嬸自己說的。」

  妻子連這種稱呼都告訴她了,可見得她們表姊妹真個無話不談。李鼎心想,由此推測,妻子一定還有許多關於自己的話,曾告訴過她;不由得關心地問:「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

  「太多了!」震二奶奶答道:「談到天亮也談不完!」

  這似乎是在提醒他,雖然冬夜漫漫,但屬於他倆的辰光,亦不過一個更次,似比春宵猶短,正該及時溫存,不該浪費在閒話之中。

  於是他說:「站著好累!」說完,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,緊緊地吻在一起。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,踮起了腳往前推;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後退;到退無可退時,一起倒在床上。

  「鼎鼎!」震二奶奶說:「你只拿我當表嬸好了!我答應過她的。」

  「你答應過她的?」李鼎詫異地問:「答應過她什麼?」

  震二奶奶不作聲,只拿溫軟的手摸著他的臉。而越是如此,越能激發李鼎的好奇心,忍不住要催問了。

  「表姊,說啊!你答應過她什麼?」

  「有一次,她有點醉了,我也有點醉了。我們倆睡一床,聊天聊到半夜裡,她忽然說:『我好想鼎鼎』──」

  「那是什麼時候?」李鼎打斷她的話問。

  「三年多了!那時你在京裡當差。」

  「噢!」李鼎記起來了,「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;我記得通聲正好也在京裡。」

  「就是那時候。表嬸在這裡住了有個把月;我記得──」

  「表姊,」李鼎再一次打斷她的話,「你接著剛才的話說,你表妹說好想我;以後怎麼樣呢?」

  「以後,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:「我就跟她開玩笑,說你就拿我當表叔好了。兩個人磨菇了半天,她忽然歎口氣說:『我倒但願有一天,你能代替我。』我奇怪,我問:『我怎麼代替你?』她說──」

  說到要緊關頭,忽然住口不語;李鼎急急問道:「她說什麼?」

  「想都想不到的話,我也不好意思再說。」

  「不,不!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,「你害得我心裡癢癢兒的!說,你快說吧!」

  原來鼎大奶奶因為有個「流紅」的痼疾,房幃之中,琴瑟不調。每每兩情濃時,她卻愛莫能助;只要說得一聲:「今晚上不行!」李鼎立刻就像被鬥敗了的公雞似地,垂頭喪氣,雄風盡失;或者他遠行歸來,細訴相思,絮絮不斷地談到深宵,卻終於不能不狠起心來,攆他出房門,隨他孤眠獨宿也好,去覓野草閑花也好,都顧不得了。

  當然,以鼎大奶奶的賢慧,早就有過為丈夫納妾之議。但李鼎自己不願,年輕輕地,事業未立,卻弄個姨娘在屋裡,說出去會讓人笑他沒志氣。同時,這件事也很難為老父所同意;他甚至勸妻子,根本就不必提這話,因為追根究柢,就會把她的這個毛病抖露出來,而鼎大奶奶身有隱疾,一向是羞向人道的。

  感于夫婿的體貼,使得她的疚歉益深;此外複有隱憂,因為像這樣的情形,夫婦的感情,只會淡薄,不會濃厚,到得最後,名存實亡,成了怨偶。

  鼎大奶奶的這份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痛,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還親,而又充分瞭解並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,才能傾訴。當時她是這麼說:「表姊,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!我說這話,你別罵我荒唐;我根本就沒有拿你當作兩個人看。我在想,古來娥皇女英,同事一夫,究竟還是兩個人;在我,打心眼兒裡就分不出彼此來。這是我的一個癡念頭,表姊,若說我的想法錯了,你罵我一頓,我也不會在意。」

  震二奶奶將這段話轉告了李鼎以後又說:「我實在是讓她感動了。我說,你的想法沒有錯;如果我換了你,要你替一替我,你一定會答應。不過,我不知道我辦得到,辦不到?從她死了以後,我只要一見了妳,就想起她這話,總像虧欠了她什麼似地。今天,也許能補報她了。我這會兒把我自己當作鼎大奶奶;你也只當這會兒跟你在一起的,不是別人,是你媳婦!」

  這太匪夷所思了!但李鼎卻能相信;至少他相信他妻子會有那樣的想法。至於震二奶奶的話,寧可信其為真,無須去追究虛實。不過,他有心想把她當作妻子,事實上卻辦不到;因為感覺是不同的,觸撫所及,自然而然地會拿他的妻子來作個比較──與鼎大奶奶相比,她來得豐腴,來得柔膩;頂頂不同的是,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沒有的熱勁兒,像條蛇似地纏在他身上,倒有點像王二嫂。

  * * *

  彼此的心境都平靜了。李鼎並不覺得對妻子有何愧歉;因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許他有此奇遇的。

  「表姊,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!」李鼎問道:「她常說要及早尋個退步;又說跟你深談過,你也贊成。當時總沒心思去聽她的;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咳!提起這件事,只怕已經晚了!」

  「怎麼?來不及辦了!」

  「對了!看樣子是來不及辦了。」震二奶奶答說:「有一次她跟我說,千年沒有不散的筵席;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,只要清茶淡飯,能安安穩穩過一世,就算是有福氣的人。我說:是啊!我們家老太爺也常說:『樹倒猢猻散。』能有個就算樹倒猢猻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。她說:有!她正是有這麼一個法子。」

  「想來她的法子也不高明;不然早就辦成了。」

  「你倒別說這話!世界上沒有容易辦的好法子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她說:趁現在挪動款子還容易,置上一片祭祀田,官府立案,只准收租,不准出賣;定出章程來,族中各房值年輪管,除了春秋祭掃以外,鰥寡孤獨,或者清寒的族眾,都可以靠這片田餬口活命。再說句不吉利的話,就算遭了官事,折產抵賠;立了案的祭田,也是不沒官的。」

  「這辦不通!旗下沒有這個規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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