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「聽清楚了。」

  「那麼,還是『明兒見』?」

  「『明兒見』就用不著打備弄走。不過,錦兒,」他低聲說道:「我有點兒怕!讓人瞧見了,可就不得了啦!」

  「晚上從沒有人到井弄裡面去的。」錦兒答說:「這裡到井弄並不遠,稍為留神一點兒好了。」

  「好吧!我來。」

  「鼎大爺,你真要是怕,就不必勉強。」

  一聽她的話,李鼎立即醒悟,自己的話中,帶著萬般無奈的意味;倒像人家苦苦糾纏,無法擺脫似地。這不但將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恥的蕩婦;也貶瀆了自身,如市井中攀住裙帶為生的軟骨蟲,想起來都會噁心。

  自己的話和態度都大錯特錯;但李鼎覺得不應該解釋,應該讓錦兒知道他有決斷。於是想了一下說:「我跟你們二奶奶一樣,什麼事除非不做;做了就不怕。我一定會去。」

  「鼎大爺,這不是賭氣的事。」

  「錦兒,」李鼎這一次的反應很快:「你完全誤會了!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說。」

  錦兒還想再說,聽得小丫頭的聲音,便住了口。於是李鼎說道:「把炭擱下吧,我自己來。天不早了,你們趕快回去睡吧!」

  錦兒會意,帶著小丫頭悄然走了。李鼎定定神坐下來細想;擺落雜念,唯餘綺思,頓覺有種莫名的興奮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很敏銳了;想到那條只去過一兩回的井弄,路徑曲折,如在目前。同時也想到,危險不在去路,而在歸途;倘或從夾牆中出來,在井弄中遇見曹家下人,那時恐怕除了跳井,別無可行之路。

 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裡,要冒的就是這個險!不必去細想,倘或狹路逢人,如何閃避解釋?因為根本就是閃避不了,解釋不清的。如今只問自己,敢不敢冒這個險?

  以李鼎的性情,當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輸;而且也不願失信於婦人女子。所以定定心將臨走以前該做的事,先都想好,第一是火燭小心;第二是不能驚動曹寧。於是檢點了火盆、吹滅了油燈,躡足出室,很小心地關上房門;步步為營地繞僻路走向井弄。

 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,傳說是個通海的泉眼;大旱的年頭,別處的井都會乾涸,唯獨這口井不過深個兩三尺而已。

  因為如此,從前明永樂年間,這裡還是漢王高煦的賜第時開始,這口井就保留了下來;只為密邇內宅,因而特築一道圍牆隔開,兩牆之間的長巷,便稱之為井弄。

 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來;因為這口井的水質特佳,情冽可比山泉,所以曹寅在日,便有禁令,不准僕婦丫頭,在井邊汲水洗滌,怕有污水,回流入井。大廚房專有一個擔水夫,挑了這井中的水,分送各處,專供食用。擔水亦有時候,大致是在上下午廚房中將要熱鬧之前;深夜決無人去。倘或有人,必是受了冤屈的丫頭,一時想不開去跳井。但曹家前前後後有十三口井之多;她也犯不著單挑此處,髒了這口井,在死後還落個駡名。

  這就是震二奶奶敢於向李鼎挑逗的道理。果然,一路行來,毫無人知;入井弄之前,格外當心,先探頭望了一下,看清楚了沒有人,方始沿牆疾走,到頭向左一拐,進了夾牆中不容並肩的備弄,才停下來喘一喘氣再走。

  其時月色迷茫,夾牆中又有一道溝,路很不好走;李鼎沿壁摸索,不久後發現了第一道門;不顧而前,看到了第二道門,停下來試推一推,文風不動,便又往前走。

  第三道門終於出現在眼前了。李鼎突然心跳加快;只是儘管內心興奮,卻仍不免躊躇。他心裡在想,只要伸手一推門,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!但如轉身一走,生平的奇遇,便是交臂而失。就這一轉念間,手已伸到門上去了。

  微一用力,「嘎吱」一響,李鼎急忙縮手;定睛看時,門已開了很寬的一條縫,隱約看出門內是錦兒。

  於是他擦身而入,錦兒隨即又將門關上;接著,他發覺錦兒握住了他的手;她的手冰冷,只怕在這風口中受凍等門,已有好久了。心裡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;同時想起「西廂記」中的一句曲文,很想湊在錦兒耳朵邊說:「我與你多情『主母』同羅帳;怎捨得教你迭被鋪床?」

  念頭尚未轉完,錦兒已牽著他的手在走了,轉出短短的一條夾弄;李鼎辨出方位,是在屋子東面,往前走去,向右一拐,便是前廊。

  錦兒忽然站住,將他的手往下拉一拉,李鼎會意,將腦子歪了過去,只聽錦兒向他耳語:「到了前面,你自己進去;穿堂的屏門一推就開。記住,進去了別忘了把屏門閂上。」

  「我懂。」李鼎扳過她的腦袋來,也是耳語:「回頭我怎麼走?」

  「莫非還要我喝西北風在這兒等?」錦兒答說:「自然有人送你出門。」

  話中有怨懟之意,李鼎益覺不妥;倉卒間無可表達,那份微妙的感謝愧歉之情,只有像愛撫小女孩一般,摟住錦兒,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會。

  錦兒沒有作聲,只有使勁將他的臉推開;仍舊拉著他的手,領到堂屋門口方始放手,卻又抱住他的頭,在耳際叮囑:「千萬小心!別碰出聲音來。」

  因為如此,李鼎格外小心。不過,他很清楚,除了錦兒,別的丫頭老媽都在夢中,大可不必心急。於是先將眼睛閉緊,過了一會才睜開,在黑裡頭已經能辨物了。

  穿堂中是磚地,放輕腳步,行走無聲;走近屏風,裡面有光線透出來,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兩扇,推開來一看,西窗上灑出一片昏黃的光暈;在李鼎的感覺中,後院簡直亮如白晝。

  他記著錦兒的話,很小心地將屏門關上,推上活動的木閂;然後由院子裡斜穿過去,房門已經開了,但卻不見人影。等他剛踏進門,燈光已滅,眼前一片漆黑;李鼎便站住不動,很快地發覺有人躲在門後;然後房門也關上了。

  眼睛不管用,耳朵跟鼻子仍舊很靈;一縷似蘭似麝的香味,來自右面;李鼎轉過身去,伸手一抱,正好摟住豐腴溫軟的一個身子,自然是震二奶奶。

  「鼎鼎!」震二奶奶昵聲輕喊。

  這個稱呼在李鼎聽來,既新鮮、又熟悉;更有一種遇見巧合之事的驚喜,隨即問道:「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叫法?」

  「表嬸,不是這麼叫你的嗎?」

  這使得李鼎更為驚異了!「鼎鼎」是鼎大奶奶對丈夫「夜半無人私語時」的昵稱;「你怎麼知道?」他不由得追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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