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「在屋子裏。請進去吧!」

  進了前房,卸了身上的那件「一裹圓」;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來,穿一件玄色寧綢暗花的薄絲棉襖;同樣顏色質料的散腳袴。袴腳與大襟、下襬都鑲著猩紅色的「欄杆」,頭上還簪著一朵極大的名種茶花。打扮得不但俏皮,而且紅黑兩色襯得她的皮膚也更白了。

  李鼎入目一亮,不住眨眼。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:「我這身衣服,顯得,顯得——」

  她那樣伶牙俐齒的人,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形容她自己的衣服;李鼎便接口說道:「顯得更年輕了。」

 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;得意地望著自己身上,「老早想這麼穿,可又不敢穿出去。」她說:「一個人躲在屋子裏,穿起來照鏡子,可又沒有意思。今天總算——」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這未完的一句話,仍舊是李鼎為她接了下去:「今天總算找到一個『亮相』的機會了。」

  「對了!」震二奶奶坦然承認,「你覺得怎麼樣,是不是太刺眼?」

  「不!我覺得眼睛一亮,很開朗、很舒服;就像陰雨連綿的天氣,忽然看見太陽從雲端裏鑽出來那樣。」

  「你倒真會形容。上裏屋來吧!」震二奶奶一面帶頭走,一面說:「可沒有什麼好東西請你。」

  到得裏屋一看,紫檀方桌上已設下兩副杯筷,中間是四個碟子,紫醬色的是醉蟹;鮮艷如胭脂的是雲南宣威腿;淡黃色的是椒鹽杏仁。另一樣白色如雪、平滑軟膩的薄片,卻叫不出名字來,總不會是粉皮吧?他心裏在想。

  「如意,燙酒吧!」震二奶奶吩咐了一句,突然問道:「咦!錦兒呢?」

  「到老太太那裏去了!」李鼎將路遇夏雨的情形說了一遍,大讚錦兒:「真是『強將手下無弱兵』!」

  「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!」震二奶奶說:「我這個人向來敢做就不怕。」

  這句話在李鼎聽來,有些挑戰的意味;心想,你既不怕,我又怕什麼?於是微笑坐了下來,望著震二奶奶笑道:「我好久都沒有這樣舒服過了;就像回到自己屋子裏一樣。」

  這意思是將她比作妻子;震二奶奶便問:「表叔,你怎麼不續弦呢?這兩年不是也很有些人來提親嗎?」

  「說來話長。」李鼎嘆口氣:「不談吧!談起來掃了興致。」

  震二奶奶也知道,李家連遭兩場喪事,境況又不見佳;要風風光光辦一場喜事,不但力所未逮,而且也沒有那種心情。

  就這時候,如意已把燙好了的酒端來了。主客二人,面對面相將落座;李鼎扶起筷子,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樣菜;滑溜異常,怎麼樣也挾不起來。

  「這是什麼玩意?大概是海味?」

  「這叫『葷粉皮』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用調羹吧!」

  「葷粉皮」何能盛饌?而且碟子裏只有麻醬油與薑米,不知葷在何處?李鼎好奇心大起,舀了一大匙送到嘴裏;一經咀嚼。立即分明。

  「什麼粉皮?是甲魚的『裙邊』嘛!」

  「味道怎麼樣?」

  「好!清腴無比。」李鼎又舀了一匙,「這樣子吃裙邊,我還是第一回。」

  「我也只做了兩三回。今年夏天才有人傳了這個法子;做法沒有什麼訣竅,就是材料要好。」

  江南稱鼈為甲魚,宰殺洗淨,入鍋微煮:剔取「裙邊」,用眉鑷將上面的一層黑翳鑷去;上籠蒸熟,加佐料涼拌,即可上桌。製法實在了無足奇;只是這麼一碟,要用到好幾頭鼈,一器之費,平常人家十日之糧,就顯得珍貴了。

  「真是,」李鼎不由得感慨:「俗話說的,『不是三世做官,不知道穿衣吃飯』;實在講究不盡,不過,這種日子,只怕——」他黯然地搖搖頭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好端端地,說這些話幹什麼?」震二奶奶微覺掃興;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。

  李鼎頗為失悔,歉然說道:「原是我不知趣!來,來,表姊,罰我乾杯;你請隨意。」

  說完,他乾了一杯酒;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,放下酒杯說道:「其實談談家常,那怕是不怎麼能讓人高興的事,也不要緊。我就是不喜歡無緣無故說喪氣的話。如果凡事都朝壞的地方去想,只怕一夜到天亮都會睡不著覺。」

  「是啊!」李鼎不能再掃興了,附和著說:「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。」

  「咱們兩家,這幾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。表叔,」震二奶奶忽然勸說:「你也看開些!」

 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話?困惑地問道:「你說什麼事情看開些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我只覺得你這兩年變過了,總像心境不開朗的樣子,自然是有心事的緣故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李鼎摸著自己的臉說:「我自己倒不覺得。」

  「這就是旁觀者清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像我,也有人說我凡事不像從前那樣有興致了,仔細想想,確是如此。」

  李鼎點點頭,細細打量著,要看她的眉宇之間,是否真個別有幽怨?

  「你別這麼緊盯著看。」震二奶奶窘笑著低下頭去;又低低地加了一句:「你那雙眼睛!」

  「我的這雙眼睛怎麼了?」李鼎突然心動,故意這樣問說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